鼎元四年,十一月。
京城的雪似乎下得更大了些。
但大内阁的直房里,气氛却燥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三十多位宰相围坐在一张巨大的紫檀木长桌旁,桌上堆满了各部呈上来的预算折子,若是堆叠起来,怕是比窗外的积雪还要厚上几分。
炭盆里的银霜炭偶尔爆出一声轻响,惊得几位胆小的官员眼皮子直跳。
“这……这如何使得?”
新晋的工部侍郎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指着手中那份刚刚拟定的新税收分配计划,声音都在发颤,“陛下这是要把今年新增的二十亿岁入,一口气全花光啊?”
“花光?”
户部尚书赵程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眼皮都没抬,“你仔细看看,这是花光吗?这是还要倒贴!”
众人闻言,纷纷低头细看,随即倒吸一口凉气。
【京霖大运河】二期工程追加预算:三亿两。
【三都大运河】启动资金:五亿两。
【新都】地基夯实与首批建材采购:六亿两。
全军换装、抚恤翻倍、加上那个无底洞一般的【北地大开发】……
这哪里是花钱,这分明是在烧钱!
“太激进了……实在是太激进了。”
一名老成持重的宰相忍不住低声呢喃,“虽说如今国库充盈,但凡事当留有余地。”
“陛下如此大兴土木,又不惜工本,万一……万一有个天灾人祸,国库空虚,我大夏危矣!”
“是啊,赵相,您是户部尚书,您得劝劝陛下啊!”
“这步子迈得太大,容易扯着……咳咳,容易伤了国本啊!”
议论声嗡嗡作响,像是一群受惊的苍蝇。
赵程放下茶盏,目光扫过在场众人的脸,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劝?”
他轻飘飘地吐出一个字,“谁去劝?你去?还是你去?”
被他目光扫到的官员,一个个瞬间缩起了脖子,噤若寒蝉。
开什么玩笑?
劝陛下?
上一个在朝堂上死谏的御史,现在还在大理寺的监牢里给耗子讲圣人道理呢!
如今的陛下,威望之隆,早已超越了太祖。
二十亿的岁入摆在那里,那是实打实的政绩!
谁敢在这个时候去触陛下的霉头?
嫌官帽子戴得太稳,还是嫌脑袋长得太牢?
“既然不敢,那就闭嘴。”
赵程冷冷地说道,“陛下乃千古一帝,目光所及,皆是百年之后。我等凡夫俗子,看不懂是正常的。”
“看不懂,就照做。”
这时,一直坐在首位闭目养神的内阁首辅柳万金,缓缓睁开了眼睛。
“诸位。”
柳万金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钱,是王八蛋,花完了咱再赚。”
“陛下既然敢花,那就是笃定咱们能赚回来。”
“而且……”
“陛下的意思已经很明了了。”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柳万金身上,连呼吸都屏住了。
柳万金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道:“陛下的心在工科院!”
“尤其是那个蒸汽机!”
话音一落,众人的脑海中浮现出陛下高高兴兴的让墨翟去江南享福的那一幕。
那时候,大家还以为陛下是要流放墨翟。
可如今看来……
那哪里是流放?
那是“爱之深,责之切”啊!
陛下是为了让工科院破釜沉舟,才故意演了那一出戏!
如今让柳万金一点,大家都明白了。
“传令工科院!”
柳万金猛地转身,大袖一挥,气势如虹,“即日起,工科院设立三大攻坚组!”
“第一组,改进!把那个蒸汽机的体积给老夫缩小!动力给老夫加大!要钱给钱,要人给人!”
“第二组,流水线!陛下既然给了咱们工业革命的图纸,那就照着做!把生产流程给老夫铺开!哪怕是用银子堆,也要堆出一条能日产百台的流水线!”
“第三组,应用!船!车!矿山!纺织!凡是能用得上力气的地方,都给老夫试!谁能把这玩意儿装上去还能动,老夫亲自给他请功!赏万金!”
“是!”
众宰相齐声应诺,声震屋瓦。
虽然他们还是心疼银子,但既然首辅大人都疯了,那大家就跟着一起疯吧!
反正……这大夏的天下,是陛下的。
陛下都不心疼,他们心疼个什么劲儿?
……
与此同时。
千里之外,江南。
与京城的寒冷不同,这里的冬日依旧带着几分湿润的暖意。
一艘官船缓缓靠岸。
墨翟提着一个破旧的藤条箱子,站在船头,看着眼前这片繁华得有些过分的土地,眼神里满是迷茫和失落。
“院长……哦不,副总管,咱们到了。”
身边的小学徒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墨翟身子一僵,嘴角泛起一丝苦涩。
副总管。
呵呵。
想他墨翟,半生痴迷机关术,在工科院没日没夜地干,好不容易搞出了蒸汽机,以为能为陛下分忧,为大夏强国。
结果呢?
陛下不仅没夸他,反而一脸嫌弃地把他踢到了这温柔乡里来“享福”。
“享福……享个屁的福!”
墨翟看着码头上那些穿红戴绿、满身铜臭味的商贾,心里堵得慌。
他是工匠!是墨家矩子!
他的手是用来拿扳手、拿图纸的,不是用来摸丝绸、拿酒杯的!
“陛下啊陛下……”
墨翟在心里悲呼,“您这是在惩罚微臣吗?微臣到底做错了什么?”
带着满腹的委屈和自我怀疑,墨翟踏上了江南的土地。
接下来的几天,对于墨翟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折磨。
……
墨翟的江南日记。
.........
【十一月初五,阴。】
【今日入职江南织造府。这里的官员太热情了,热情得让我害怕。那个正总管拉着我的手,说我是陛下的心腹,非要给我接风。】
【晚上在醉仙楼,上了三十六道菜,我一道都没叫出名儿来。】
【我想回京城,想我的车床,想那一手的机油味。】
.........
【十一月初七,晴。】
【今天又被拉去应酬。】
【这次是几个江南的大盐商。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尊财神爷。】
【我不懂,我一个搞技术的,跟他们有什么好聊的?】
【不过,席间有个姓王的胖子,居然能看懂我随手画的齿轮草图?他说他是江南“天工坊”的东家,手底下养了三百多个巧匠。】
【有点意思。】
.........
【十一月初十,小雨。】
【我要疯了。】
【这几天见的人,比我在京城十年见的都多!】
【除了商贾,还有很多奇怪的人。有研究水力的老农,有专门做钟表的西洋传教士,还有一个居然在研究怎么让烟花飞得更远的道士。】
【他们都聚在江南。】
【那个姓王的胖子告诉我,江南现在最缺的不是钱,是“新玩意儿”。】
【谁能搞出新玩意儿,谁就能发大财。】
【我好像……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那是机油和梦想燃烧的味道。】
……
十一月十五,夜。
金陵,春香楼。
这里是江南最大的销金窟,灯火通明,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墨翟被一群商贾簇拥在主位上,早已喝得晕头转向。
“墨大人!您可是咱们大夏的掌管机巧的神啊!”
那个姓王的胖子,也就是天工坊的东家王大富,端着酒杯,一张肥脸笑成了一朵菊花,“您在京城搞的那个……那个什么气机,咱们虽然没见过,但都听说了!”
“那是神物啊!不用牛马,就能拉着几万斤的东西跑!”
“墨大人,您给咱们透个底,这玩意儿……若是用在船上,能不能行?”
墨翟打了个酒嗝,眼神迷离,但一听到技术问题,本能地坐直了身子。
“嗝……当、当然能行!”
他大着舌头说道,“只要改一下传动……加个明轮……我有图纸!在脑子里!全在脑子里!”
“好!”
王大富猛地一拍大腿,眼中闪过一丝精商特有的贪婪与决断,“墨大人,既然陛下把您送到了江南,那就是天意!”
“在京城,您是官,受那帮文官的鸟气,要点经费还得看户部的脸色。”
“但在江南……”
王大富站起身,环视了一圈周围那些同样眼冒绿光的商贾们,豪气干云地吼道:“咱们别的没有,就是有钱!”
“墨大人,只要您肯点头,肯带着咱们干!”
“您要多少银子,咱们给多少!”
“您要什么材料,咱们去买!买不到就去抢!去海外运!”
“咱们就要那个能自己跑的船!能自己动的车!”
“来!喝!”
“为了蒸汽船!为了银子!干杯!”
墨翟被这股狂热的气氛感染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渴望技术的人。
在京城,他是求着别人用他的发明;在这里,这帮人是跪着求他搞发明!
“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