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数落一罪,马锡的心便沉下一分。这几乎是对父亲的罪行盖棺定论了,就在他几乎绝望之际,朱慈烺话锋一转:
“不过,”朱慈烺的语气稍缓,“他一未失节投贼,二未通敌献土于虏,总算守住了为人臣子之底线,大义未失;担任首辅期间,为筹措粮饷,支撑危局,也算得上殚精竭虑……此节,孤亦明了。
马锡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朱慈烺。
“至于你马锡,靖难之时,各为其主而已,本身并无十恶不赦之罪愆。故而……”朱慈烺静静迎上他的目光,温声道,“孤意欲对你父子二人,从宽发落。今日你诛杀叛臣赵之龙,于戡乱有功,孤不得不赏。故,赐还你鸡鹅巷旧宅一座,家属、仆役也皆从教坊司放还,令你负责看守罪臣马士英于府中思过,无孤赦令,不得放其见客、外出。”
马锡愣住了,这已是他不敢想象的恩典!不仅保住了父亲的性命,竟还能让父子团聚,还发还府邸、亲属,甚至仆役,虽是被软禁,却已远胜诏狱之苦。
朱慈烺并未停下,他的声音带着决断:“前些时日,原黔兵营已行整编,此后兵员不独限于黔籍,凡善于山地奔走、越障攀援者,皆可纳入。即日起,革去你京营都督之职,贬任为新设‘山地突击营’都指挥使。”
啊?!这哪里是贬斥?分明是委以重任!京营都督看似位高,但在整肃后已然是个虚衔,而这新设的“山地突击营”,一听便知是太子意图打造的一支特殊精锐。
“杨大壮!”朱慈烺唤道。
“末将在!”杨大壮从他身后应声而出。
“着你协助马都司,尽快熟悉新的军纪条令与训练纲要,务必将此营,给孤练成一支善于山地奔袭,突击攻坚的尖刀利刃。”
“末将遵命!”杨大壮肃然抱拳,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下的马锡。他不由得想起靖难之夜,与马士英麾下那五百黔兵血战的惨烈,对方悍不畏死的作风令他印象深刻。如今时移世易,竟要由他来协助训练这支脱胎于旧敌的新军,当真是造化弄人。
马锡跪在原地,朱慈烺的一番话在他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明面上是数落父亲罪状,实则句句都留有余地,最终给出的处置更是远远超出他最好的预期。赐还府邸是存其家,明贬暗升是予其路,看守其父更是全其孝道……他想起姑父杨文骢那句“殿下睿智宽仁,远超你父子想象”,当时还将信将疑,此刻如同洪钟大吕,在他脑中回荡,他一时心潮澎湃,竟一时怔在当场,忘了谢恩。
朱慈烺见他半晌没有反应,略显尴尬,轻咳一声:“马锡,你……可是还有别的要求?”
这一声询问将马锡从纷乱的思绪中震醒。他猛地一个激灵,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以头触地,重重叩首,声音因激动而带着哽咽:
“罪臣马锡,叩谢殿下天恩!殿下宽仁,罪臣……万死难报!必当竭尽全力,练好新军,以报殿下不杀之恩、知遇之德!”
他伏在地上,肩头微微耸动,心中百感交集。今夜,他不仅手刃了仇敌,更为马家,挣得了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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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之龙精心策划的这场“复辟”闹剧,从其发动到被彻底扑灭,快得令人瞠目结舌,前后不过两三个时辰,战斗也被严格限制在皇城西北角至覆舟山下那片狭小的区域。以至于许多朝臣刚刚被心腹家人惊慌地推醒,禀报“忻城伯兵变,欲迎复旧主”的消息,还没来得及穿戴整齐,后续的消息便已传来——“监国太子神兵天降,叛军已然授首,乱事已平!”这两个消息接踵而至,其速度之快,反差之巨,让所有听闻者无不对那位年轻太子的手段与掌控力,生出了更深的敬畏与凛然。
紧接着,一道道命令自宫中传出。金陵全城十三座城门戒严,五城兵马司的兵丁倾巢而出,大街小巷遍布巡哨。一批重臣在深夜被急促的敲门声唤起,奉命即刻入宫参加紧急朝会。锦衣卫的缇骑更是高举火把,在夜色中大规模出动,按图索骥,在全城展开大搜捕,参与叛乱的余党及涉嫌通敌的奸细被一一从藏匿处揪出。城中某些角落零星爆发的抵抗与战斗,但如同微弱的火星,瞬间便被扑灭。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亮金陵城的飞檐斗拱时,各座城门在百姓诧异的目光中照常开启。市井街坊,炊烟依旧,贩夫走卒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变故只是一场梦幻泡影。唯有茶馆酒肆之中,交头接耳的议论声比往日更盛了几分。大多数人完全不知道夜间发生了何事,只觉今日守城兵丁盘查格外严格。消息灵通些的,则神秘兮兮地透露:
“听说了吗?昨夜忻城伯赵之龙造反了!”
“啊?何时的事?怎地一点动静也无?”
“说是要迎那位出家了的皇帝回宫哩,结果还没成事,就被太子殿下带兵给灭了!”
“赵之龙死了?那位……弘光皇帝呢?”
“有的说死在乱军里了,有的说被救走了,谁知道呢……”
各种真假难辨的消息在人群中快速传播,说得有鼻子有眼。
就在这时,忽见有人抱着一叠厚厚的、散发着新鲜墨香的纸张,穿行于茶馆集市之间,高声叫卖:“卖报!卖报!新出的《金陵日报》,一文钱一张。详载昨夜平叛经过,监国太子殿下神机妙策,叛党罪证确凿伏诛!欲知详情,速来购买!”
这新鲜事物立刻引起了众人的好奇。一文钱的价格极为亲民,立刻吸引了大量好奇的市民。不少识字的百姓纷纷解囊,欲一睹其快。铜钱叮当落入卖报人的口袋,一份份报纸被迅速抢购,传阅,识字的人大声朗读,不识字的则围拢倾听,很快,这份新出的《金陵日报》便在城中流传开来。
这《金陵日报》的头版头条之上,赫然是内阁大学士邹之麟亲自撰写的平叛纪略。文章详细叙述了陈洪范如何在出使北庭时被清廷收买,回到金陵后如何勾结心怀怨望的赵之龙等人,假借“迎还旧主”之名,发动叛乱,以策应清酋多铎南侵。笔锋一转,又描绘了监国太子朱慈烺如何亲征浦口,大破张天禄叛军后,随即敏锐洞察金陵危局,星夜回师,以雷霆万钧之势,将叛乱扼杀于萌芽之中。文中还着重褒扬了鄂国公常延龄、保国公朱国弼、临淮侯李祖述以及左都督杜弘域等在平叛中的功绩,以及他们因功而受封赏。而对于弘光帝朱由崧的结局,文章则以沉痛的笔调写道:“……惜乎,已出家清修之弘光帝,不幸为叛军所挟持,混战之中,殒于乱军……闻者无不扼腕叹息”。
紧随其后的,便是由东林大佬、礼部尚书钱谦益亲自撰写的社论。
钱谦益以其特有的华瞻文采与深沉笔调,首先回顾了靖难之后,监国太子对弘光帝朱由崧的“宽仁处置”——令其于鸡鸣寺出家,青灯古佛,保全性命与体面,此已是“浩荡皇恩,古今罕有”。然而,“奈何枭獍之心,难测忠厚之德!”赵之龙、陈洪范等辈,为一己之私利,甘为北虏前驱,竟行“挟持废帝,以为奇货”之卑劣行径,其心可诛,其行可鄙!社论明确指出,此番叛乱,虽假“复辟”之名,实则为“建奴奸细惑乱南朝、策应南侵之诡计”,其真正目标绝非为了朱由崧,而是为了颠覆大明仅存之半壁江山。
笔锋至此,钱谦益特别引用了亲历并见证了整个事件的王铎的证言,极力渲染朱由崧在此事件中的无辜与被动。他写道,据王铎亲眼所见,弘光帝自入寺修行后,“已万念俱灰,常怀忏罪之心”,对于赵之龙等人的阴谋“毫不知情”,且在被叛军找到并强行带离鸡鸣寺时,“惊惧悲泣,身不由己”,完全是被“凶徒挟制,以为号令天下的傀儡”。社论最后强调,监国太子明察秋毫,深知“弘光哀皇帝”(钱谦益在文中为朱由崧冠以了这个充满同情意味的谥号,定性其一生为可悲可叹)本人“素无大恶,唯乏雄主之才,受制于奸佞”,其最终“罹难于乱军之中”,实为“小人构祸,殃及池鱼”之大不幸,令人扼腕叹息。
这篇社论,借由钱谦益在东林、复社中遗留的巨大声望及其斐然文采,巧妙地将朱由崧塑造为一个既无能力亦无野心、最终被奸人和乱局吞噬的悲剧人物。此举一方面彻底剥去了赵之龙等人“忠君复辟”的合法性外衣,将其行动定性为彻头彻尾的汉奸行为;另一方面,也安抚了那些可能对前帝尚存一丝同情或对现状不满的士人,将矛盾焦点完全转移到“北虏奸细”与国内叛徒身上。朱慈烺借助钱谦益的笔,成功地引导了士林清议的走向,将此次叛乱的叙事,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文章之后,还附有陈洪范等人的“亲口供述”节选,已经被抓捕的余党兵部侍郎李乔、右都御史唐世济等人的名单,以及应天府安抚民心、敦促余党自首的告示。全文逻辑严密,细节丰满,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讲得一清二楚。
创办一份面向民间的官方报纸,是朱慈烺酝酿已久的想法。穿越之后,他了解到大明不仅有面向官员的邸报,民间报房抄写的“京报”也颇为流行,更有复社等团体通过文集、揭帖引导“清议”,形成强大的舆论力量。南京出版业极其发达,常府街书坊林立,民间识字率亦高,这为报纸的传播提供了绝佳土壤。他需要的,是一份能传达官方声音、引导舆论导向、凝聚民心士气的利器。
他原本属意由黄宗羲主持笔政,但在接见风尘仆仆赶来的顾炎武之后,与之深入长谈之后,他立刻改变了主意。顾炎武所倡的“经世致用”、“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等思想,更切合当下抗清救亡的需要,有利于凝聚各方力量。相较之下,黄宗羲思想中那些带有君轻民重、略显空谈的成分,虽有其价值,却绝非当前危局之所急。于是,《金陵日报》总编辑的责任,便落在了顾炎武的肩上。
《金陵日报》的创刊号,原本计划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为主题,进行一番舆论造势。恰逢赵之龙叛乱平定,朱慈烺便当机立断,决定借此轰动性事件,强势推出《金陵日报》。朱慈烺下令,由邹之麟连夜撰写平叛通讯,又让钱谦益操刀社论,以掌控舆论方向。调动官坊民匠通宵达旦雕版印刷,终于在次日清晨将这份带着墨香和“官方定调”报纸,撒向金陵城的大街小巷。
信息,在这一刻,成为了另一种形式的权力。真相与叙事,开始被有计划地塑造和传播。朱慈烺不仅要在战场上击败敌人,更要在人心的战场上,赢得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