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舟山脚下，一片相对开阔的平地上，两千余名“黔军”已列成严整的战阵，火把的光芒在枪矛上跳跃，肃杀之气弥漫开来。
阵前，两骑并立。
左边一人，青袍文官打扮，正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杨文骢。而与他并辔而立的一员大将，身披铠甲，手提长枪，竟是在靖难中顽抗到底战败被俘，如今本应囚禁于诏狱之中的马士英之子、前京营提督马锡！更令人恐怖的是，他坐骑的脖颈侧畔，赫然悬挂着两颗血肉模糊的首级，暗红的血液仍在滴滴答答地落下，在火光照耀下显得格外狰狞。那正是先前试图煽动黔军、并被他亲手斩杀的赵之龙派来的联络官。
杨文骢望着保泰街方向正仓皇向这边退来的、属于赵之龙的火把队伍，略带着一丝紧张，语重心长对身旁面色冷硬的马锡道：“紫英（马锡表字），事已至此，你不必再多想旁骛。今夜是你戴罪立功的唯一良机。只要拿下赵之龙，平息叛乱，我必在殿下面前力保，定能救你父亲（马士英）性命。”
马锡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脸上神色复杂变幻。他压抑着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冷哼一声道：“姑父，那伪太子……朱慈烺，一向诡计多端，翻云覆雨。我弟弟死于他手，今日这出戏，谁知是不是他假仁假义，故作姿态？你当真能担保我父亲无恙？若我此刻……”他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若我此刻率这两千黔军反戈一击，他朱慈烺又能奈我何？”
杨文骢闻言脸色剧变，急忙侧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与恳切：“糊涂！紫英你休得胡言！莫要自误，更莫要误了你马氏满门！太子殿下之仁厚睿智，远超你父子想象。他若真想将你马家赶尽杀绝，何必多此一举，特意赐下信物，让我火速从诏狱中将你提出，更将这整编之后的黔军交予你手？这便是给你机会，亦是给你父亲一条生路。他若忌惮你倒戈，岂会行此险招？这正是要看你会如何抉择！”
他喘了口气，语气近乎哀求：“说句诛心之言，你今日一念之差，不仅关乎你马家上下数十口的生死，你姑父我……我也是押上了全家老小的性命为你作保啊！紫英，切莫糊涂啊！”
马锡听着杨文骢这番情真意切又带着惊惧的话语，目光扫过阵前那些沉默但眼神锐利的“黔军”士兵——他知道，这些人虽曾是旧部，但如今恐怕早已被渗透、整编，真正听命的是谁，还未可知。他脸上的愤懑之色渐渐褪去，转为无奈一笑，那笑容里也带着几分对命运的自嘲：“罢了，姑父，我便信你，也……信他这一回。”
他猛地勒转马头，面向严阵以待的两千“黔军”，手中长枪骤然举起，在火把映照下划出一道寒光，枪尖直指南方正涌来的赵之龙残部，声音如同金铁交击，响彻阵前：
“众将士听令！逆贼赵之龙就在前方，随我——前进！擒杀国贼，就在今朝！”
“吼！”两千人发出的应和声如同闷雷，战阵开始向前稳步推进。马锡一马当先，目光死死锁定了乱军中那个熟悉的身影，新仇旧恨，在此刻尽数化为凛冽的杀意。赵之龙，我们的账，该清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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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之龙麾下那支本就惶惶不安的“勤王”军，猛然撞上本以为是“友军”的黔军严阵以待的枪阵刀林，瞬间如同浪头拍上了坚硬的礁石，四分五裂。惊呼声、惨叫声、兵刃入肉声不绝于耳，火光下人影幢幢，自相践踏者不计其数，这支本来就是乌合之众的队伍顷刻间土崩瓦解。
赵之龙被溃兵裹挟着，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后的指望——那两千黔军，竟然毫不留情地斩杀自己的手下。他脑中一片混乱，尚未理清这匪夷所思的剧变，猛地听到一声饱含恨意、如同炸雷般的怒吼从侧面传来：
“赵之龙老贼！拿命来——！”
他骇然转头，只见一骑如旋风般冲破混乱的人群，马上战将手中长枪如毒龙出洞，枪缨抖动间，试图阻挡的亲兵纷纷被挑飞、刺倒，直直地朝着自己冲杀过来！
火光映照在那员战将的脸上，赵之龙看得真切，瞳孔骤然收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马锡！竟然是本该和马士英一同被囚于诏狱等死的马锡！再看到他坐骑颈下悬挂的那两颗面目扭曲、滴着鲜血的人头，一股冰寒彻骨的凉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将他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冻结。
中计了！
全盘皆输！
自己那自以为隐秘、周密的谋划，恐怕早已在对方的洞察之中。毫无动静的磐石营、工兵营，乃至那从通济门而来的“杜”字大军……这一切，根本就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只等着自己一头撞进来！
这些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在他脑海中闪过，然而马锡的冲锋却未有片刻迟滞。就在赵之龙被这巨大的震惊和绝望攫住心神，动作慢了半拍的刹那，马锡已然杀到近前。那饱含复仇怒火的枪尖，已经洞穿了他仓促间试图格挡的手臂，继而狠狠地扎入了他的胸膛。
赵之龙身体猛地一僵，难以置信地低头看了一眼前胸，张了张嘴，却只涌出一股滚烫的鲜血。他眼中的神采迅速黯淡，最终连同他那未尽的野心与不甘，重重地栽落马下。
另一边，卢九德亲眼目睹赵之龙被马锡一枪刺死，吓得心胆俱裂。他下意识地想寻找孙永忠商量对策，可环顾四周，哪里还有孙永忠的影子？目光再转，正好看到朱由崧那顶显眼的轿辇被一匹受惊的无主战马撞翻，穿着那身滑稽戏袍、体型肥胖的朱由崧如同一个滚地葫芦般从里面跌了出来，狼狈不堪地在王铎的搀扶下挣扎，王铎还在朝着他的方向焦急地呼喊。
卢九德脸上肌肉抽搐，也顾不得王铎在喊什么了。仅仅一瞬，求生的欲望便压倒了一切。他猛地一咬牙，再也不看那哭喊的旧主一眼，调转马头，狠狠一抽马鞭，就向着战场边缘、看似人少的方向亡命冲去。
然而，乱军之中，流矢无情。
“嗖——”
不知从哪个方向射来一支冷箭，精准地没入了他的后心。
卢九德发出一声短促的哀嚎，从飞驰的马背上重重摔落在地。他徒劳地在地上抽搐着，手指死死抠进冰冷的泥土，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弥留之际，他模糊的视线感受到大地传来规律而沉重的震颤，他看到一双双锃亮的战靴和明晃晃的甲胄从眼前经过。
最后映入他逐渐涣散瞳孔的，是监国太子朱慈烺，在衣甲鲜明、阵容鼎盛的精锐近卫营簇拥下，如同众星拱月般踏入这片已近尾声的战场。火光映照着那张年轻而威严的面庞，平静无波，仿佛眼前这尸横遍地的景象，一切尽在掌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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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场上的厮杀声已渐渐平息，唯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伤者的呻吟偶尔划破夜的寂静。马锡提着赵之龙那颗须发戟张、死不瞑目的人头，大步走到朱慈烺的马前。他甲胄上沾满血污，脸上混杂着激战后的疲惫、复仇的快意以及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单膝跪地，将那颗血淋淋的首级放在地上，声音因之前的嘶吼而沙哑：“罪臣马锡，奉殿下旨意平叛。现已阵斩逆贼赵之龙！”他顿了顿，将头颅伏得更低，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最后那句话挤出牙缝，“罪臣……父子二人之性命，任凭殿下发落！”
他低垂着头，目光盯着面前染血的泥土。他此时的心情确实复杂到极点。弟弟马銮在靖难之役中死于乱军，父亲马士英和自己因顽抗到底战败被囚，马家可谓与这位太子结下了血仇，也几乎走到了覆灭的边缘。但意外的是，今夜，这位年轻的监国太子，给了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这究竟是真心宽宥，还是另有图谋？是暂时利用，还是……他猜不透，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那颗曾经桀骜的心，此刻被屈辱、担忧、一丝微弱的希望以及为家族延续而不得不低头的沉重，反复煎熬着。
朱慈烺端坐马上，深邃的目光落在马锡低垂的头顶，沉默了片刻。
这短暂的寂静，对马锡而言却如同漫长的煎熬。终于，清冷而平稳的声音自上方响起：
“尔父马士英，有三宗罪。”
马锡心头一紧，屏住了呼吸。
“一，身为首辅，把持朝政，卖官鬻爵，致令朝纲紊乱，政局混沌；二，放任阮大铖结党营私，不能抑制党争，使内耗加剧，元气大伤；三，调度失当，举措乖张，须对江淮重镇相继沦陷，负有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