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福率领着早已疲惫不堪的队伍,勉强支撑着向浦口大营方向赶路。队伍拖得老长,士兵们个个汗透衣甲,步履蹒跚。距离大营尚有二三里地,前方尘头起处,却见几个丢盔弃甲、狼狈万状的溃兵连滚爬地跑来,一见张天福的旗帜,便哭嚎着扑倒在地:
“将军!将军!不好了!大营……大营被明军夺了!”
“什么?!”张天福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眼前发黑,几乎栽下马来。他猛地一勒缰绳,玉花骢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嘶鸣。他稳住身形,用马鞭指着那溃兵,声音因惊怒而尖锐变形:“放屁!胡言乱语!明军舰船尚在江上,老子亲眼所见!哪里来的明军夺营?!再敢惑乱军心,老子砍了你!”
那溃兵吓得磕头如捣蒜,带着哭腔道:“将军!千真万确啊!是从……是从营盘山上杀下来的!人数众多,至少千人以上,甲胄精良,兄弟们寡不敌众啊将军!”
“营盘山?”张天福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他严守江防多日,自信连只水鸟飞过都瞒不过他,这上千明军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渡过夹江,潜入到他眼皮子底下的?!他脑海中瞬间闪过弟弟张天禄临行前那句“不容有失”的嘱托,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
“全军加速!给老子夺回大营!”张天福赤红着眼睛,嘶声怒吼!
身旁的参将见状,急忙劝阻,声音焦急:“将军!不可啊!将士们奔走半日,体力已到极限,此刻强行作战,必是凶多吉少!况且,江上明军舰队虎视眈眈,若趁我军攻营之际登陆夹击,我军腹背受敌,顷刻间便是全军覆没之局!将军三思!”
参将的话刺在张天福心头。他何尝不知士卒疲敝,腹背受敌?但一想到大营失陷的后果——无法向兄长交代,献给清廷的投名状化为乌有,甚至日后在清廷也永无抬头之日……巨大的屈辱、愤怒和恐慌如同野火般焚烧着他的理智。
他猛地转头,死死盯着参将,面孔扭曲,几乎是咆哮着下达了命令:“顾不了那么多了!那支夺营的明军定是偏师,虚张声势,趁虚而入,如今趁他们立足未稳!我军人多,回师猛攻,必能夺回大营!只要夺回大营,凭寨固守,我们还有胜算!传令下去,不惜一切代价,夺回大营!怯战不前者,斩!”
参将看着状若疯虎的张天福,知道再劝无用,只得暗中叹息一声,硬着头皮去传达这近乎自杀的命令。疲惫到极点的士兵们听到又要进攻那座刚刚失陷、情况不明的营垒,脸上纷纷露出绝望和抵触的神色,士气跌入谷底。
张天福拔出战刀,驱赶着这支士气濒临崩溃、体力消耗殆尽的队伍,朝着已经变换了旗帜的浦口大营,发起了绝望的冲锋。而他身后的长江上,郑森的舰队已然开始调整风帆,庞大的船身缓缓转向,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再次对准了北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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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口大营的寨墙之上,常永祚按刀而立,冷眼看着营外那些如同潮水般涌来、却又显得步履蹒跚的叛军。他麾下的陆战营确是轻装迅捷之师,长于穿插奇袭,若在旷野平地列阵而战,面对同等数量的重甲步兵或许会吃亏。但此刻,形势已然不同。
张天福的部队,早饭未及吃便被驱赶着沿江奔波往返数十里,体力早已透支,士气更是在被反复奔波和营垒失守的双重打击下跌落谷底。更何况,他们本是新叛之师,军心本就不固,此刻强撑着发动进攻,不过是被主帅张天福的严令驱使。
反观陆战营,昨夜虽然半夜奔袭,但仍有数个时辰饱睡休整,今晨战饭,精神饱满。又凭借刚刚夺取的营垒工事,以逸待劳,营中缴获的弓箭、库存的火药铳弹尽可为所用,可谓占尽地利人和。
“弓弩手,稳住!听号令齐射!”
“火铳队,检查火绳,备弹!”
常永祚的命令清晰沉稳,在寨墙上传递。士兵们动作麻利,依托着栅栏、箭垛,默默估算着叛军冲近的距离。
当那些气喘吁吁、队形散乱的叛军终于冲入射程,伴随着军官一声令下,营墙上瞬间箭如雨下,间杂着佛郎机炮和鸟铳的轰鸣。冲在最前面的叛军如同被割倒的麦子,惨叫着倒下。他们疲软的手臂甚至难以举起盾牌,沉重的脚步更是无法快速行动。
叛军也试图还击,稀稀拉拉的箭矢射上营墙,却大多力道不足,钉在木栅上颤动着。几次鼓噪着的冲锋,都在陆战营密集而有序的远程打击和关键时刻从寨门缝隙中刺出的长枪反击下,狼狈地溃退下去,只在营寨前留下了许多尸体和呻吟的伤兵。
张天福在后方看得目眦欲裂。他原本以为,夺营的不过是一支侥幸得手的偏师,人数绝不会多,只要自己奋力一击,必能将其击溃。然而,对方这应对的从容,火力的密集,以及营墙上那影影绰绰却显然不少的人影……这哪里是什么偏师?这分明是一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正规战兵!看其临阵的沉着与配合的娴熟,他甚至一度怀疑,这莫非是南京某位将帅蓄养的家丁?可转念一想,南京城里,又有哪家能有这数千堪比家丁的精锐?
“他们……他们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张天福喃喃自语。他感觉自己仿佛落入了一张精心编织的大网,每一步都在对方的算计之中。江上的舰队是诱饵,是疲兵之计;而真正致命的刀子,早已悄无声息地抵在了他的咽喉。
看着前方又一次溃退下来、瘫倒在地再也无力进攻的士兵,听着身后长江方向似乎又响起的明军号角,张天福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喉头一甜,一股腥气涌上。他心中那份焦虑,彻底淹没了他。
此时,寨墙上那面升起的明军战旗,已在风中猎猎作响。而身后数里外的江滩上,明军的舰队已然放下了更多的小船,满载着精神抖擞的甲士,开始登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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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岸边的登陆行动,比预想中更为混乱。卢象观所率的一营作为先锋,乘坐的小船因潮水与江流影响,着陆点偏离预定位置数百步之遥。士兵们从小舟上跳下,在泥泞的江滩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建制被打散,各小船混杂在一起,一时间岸边人头攒动,呼喝找寻之声不绝。
卢象观心头紧绷,他虽素以“知兵”闻名,但真正独立指挥这等登陆作战尚属首次。他立功心切,故而连连催促,声音已带上一丝焦灼:“快!快!各队认准旗号,向本官靠拢!伍长、什长,收拢你们的人!”
万幸,源自君子营的那些基层军官此刻发挥了定海神针般的作用。他们头脑清晰,在混乱中以竹哨或高声呼喊着所属营、总的番号,挥舞小旗,迅速将周围散乱的士兵聚拢起来。在孙临的声声催促和这些骨干军官的有效组织下,一营士兵虽略显忙乱,终究在滩头结成阵型。
“扬波号”的甲板上,朱慈烺从远镜中看着登陆滩头的混乱,皱起了眉头。然而,接下来看到的一幕,更让他心惊不已。卢象观所率的一营,原本应该在滩头集结之后,留在原地,组成防御阵型,掩护后续孙临的二营登陆。但他却从远镜中看到,卢象观一马当先,率领士兵,朝浦口大营的方向疾行而去。而此时,孙临的二营的先头部队,还在滩头上跟泥泞艰苦搏斗……
“这卢象观怎么回事?”朱慈烺深知最危险的时刻便是此时,若是敌军趁二营登陆未稳、阵型未成之际发动突袭,尤其骑兵冲击,那将是一场屠杀!
好在孙临的二营也很快在滩头结成阵型,长枪如林,盾牌前置,结成了一个坚实的防御圆阵,警惕地指向空旷的远方。直到阵型初具规模,预想中的铁骑冲击却并未到来。视野所及,除了远处浦口大营方向传来的隐约喊杀声,这片登陆场周围竟出奇地平静。朱慈烺长长舒了一口气,暗自庆幸:“天佑我军,真是好运……”
随后,张家玉率领的三营也顺利登陆。他吸取了一营的教训,调整了登陆点,集结过程顺畅了许多。
当朱慈烺在近卫营的簇拥下,最后一批踏上北岸土地时,孙临、张家玉两营已列阵完毕,军容严整。朱慈烺此时回顾方才登陆的混乱场景,后背不禁渗出一层冷汗。他清楚,若当时张天福能派出哪怕数百骑兵进行冲击,刚刚登陆、建制混乱的自家部队必将遭受灭顶之灾,整个登陆计划都可能功败垂成。
“侥幸……实乃侥幸……”他心中后怕不已,对自己的战术冒险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同时,一个巨大的疑问浮上心头:“张天禄麾下那支精锐骑兵……究竟到哪里去了?为何至今不见踪影?”这失踪的骑兵,如同一片阴云,笼罩在他心头。但此时也来不及多想,他拔出宝剑,剑指西方,“前进,随我破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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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张天福,已是焦头烂额。他眼看攻击坚固营垒受挫,伤亡不小,士气愈发低落,而身后两三里外的江滩上,南军竟已开始大摇大摆地登陆集结,帆影幢幢,号角连营,他心急如焚!若让敌军从容登陆,与营中守军形成夹击,他必将陷入腹背受敌的死局!
“分兵!立刻分出一半,去江边阻击!绝不能让他们站稳脚跟!”张天福嘶哑着下令,试图做最后一搏。
一部分叛军开始仓促脱离与营垒的接触,向后转向,准备扑向江滩。可就在这支部队刚刚开始移动,阵型出现松动之际——
“咚!咚!咚!咚!”
浦口大营内,突然鼓声震天,杀声骤起!紧接着,营门大开,吊桥轰然放下,原本倚仗工事固守的陆战营,竟主动大开营门,如同决堤洪水般冲杀出来!常永祚一马当先,挥刀高呼:“杀贼!建功立业,就在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