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之上,薄雾如纱,笼罩着草鞋峡码头。
三千余甲士正井然有序地登上一列列操江水师的战船。这些军士多来自于由刘良佐兴平镇淘汰老弱之后选练之烈火营,骨干则由君子营中能识文断字的良家子充任。他们肃立时,队列严整,行进时鸦雀无声,显然,经过一段时间的严苛操练,这支部队已经脱胎换骨般显示出与以往不一样的精神面貌。
码头上,面容坚毅的张家玉、沉稳的孙临、英气勃发的卢象观三人,皆顶盔冠甲,他们将担任千户,各率一个千人营,随监国殿下出征。担任此次渡江作战指挥的,是比他们三人都更年轻的南京操江水师都指挥使郑森。
仪凤门下,蹄声嘚嘚。
监国太子朱慈烺穿着戎装,未带繁琐仪仗,只由太子舍人张煌言与贴身护卫韦小乙紧随左右。杨大壮率领着甲胄鲜亮、刀枪耀目的近卫营精锐扈从两侧,刚出城门,便被数人拦住去路。
为首者乃大理寺卿葛寅亮,须发皆白,面带忧色,身后跟着詹事府少詹事黄道周,神色肃然。
“殿下!万金之躯,坐不垂堂啊!”葛寅亮抢步上前,声音带着颤意,深深一揖,“殿下系国家宗庙之重,岂可轻蹈险地?若有闪失,臣等万死莫赎!还请殿下回銮!”
黄道周上前一步,姿态更为迂直,引经据典:“殿下!君主之责,在于庙堂枢机,运筹帷幄,非在于阵前矢石!今殿下方监国金陵,正宜稳坐中枢,调和鼎鼐,亲征之事,万万不妥!若殿下不弃,老臣……老臣愿效仿古人,代殿下持旗,督师渡江!”他话语铿锵,带着文士的执拗与慷慨。随后,又有数名御史,跪在马前,阻拦监国殿下亲征。
朱慈烺端坐于神骏的玉花骢上,手握缰绳。他目光扫过两位老臣,能看到他们眼底真切的担忧,也早预料这些文臣会对他亲征的行为进行阻拦,故而事先谁都没说,等兵马登船,才率近卫营穿城而过,直出仪凤门。没想到还是被他们拦住了。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语气平缓:
“葛爱卿,黄先生,孤深知二位爱护之意。然今日之势,非比寻常,高起潜、张天禄在浦口叛乱,乃肘腋之患。此次渡江平叛,将士们需知,孤与他们同在。孤非不知险,然士气如刀,孤亲临阵前,便是最好的砺刀石。此战,关乎金陵存续,非孤亲往,不足以激励三军,摧锋陷锐。”
就在这时,钱谦益与邹之麟也匆匆赶到。钱谦益面带惊疑,显然对朱慈烺突然亲征之举大感意外,正欲开口劝谏,目光却瞥见身旁的邹之麟一副老神在在、波澜不惊的模样。钱谦益心中猛地一动,这位监国殿下行事向来章法严谨,岂会真的临时起意?再看江边那严整军容,正在无声登船的数千军士,他立刻心领神会——此乃早有定计。
电光火石间,钱谦益已转换了立场。他上前一步,拦在还要再劝的葛、黄二人身前,语气恳切道:“葛公,黄公,殿下心意已决,乃为社稷计。殿下龙骧虎步,亲临前敌,正显我大明克复之志。我等为臣子者,此刻当思如何为殿下分忧,稳固后方才是正理。殿下此刻需要的,非是我等在此拦驾,而是我等在他暂离金陵期间,将这龙蟠虎踞之地看守得固若金汤。”
黄道周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勃然大怒,额角青筋微显,厉声斥道:“钱牧斋!你身为大宗伯、内阁首辅,不思竭力劝谏殿下持重,反而怂恿殿下亲身犯险,是何道理?!你……你罔顾臣节!老夫……老夫定要上本参劾你!”
钱谦益被当面斥责,脸上却不见半分愠怒,反而愈发笃定:“黄幼玄,你要参劾,事后尽管具本上奏。但现在,大军已动,箭在弦上。你我在此多耽搁一刻,便是延误军机。”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在场所有官员,提高了声调,“我以内阁首辅之身份命令诸位:即刻回到各自岗位,坚守职司,安抚民心,确保金陵稳固。此乃枢密会议定议,望诸位慎之。”
钱谦益这一番话,以内阁首辅的身份,压住了黄道周的势头,黄道周气得须发戟张,还想再争,可“延误军机”四字又让他一时语塞。
恰在此时,江风送来雄浑的号角声,悠长连绵,正是全军登船已毕的最终信号。
朱慈烺深深看了一眼钱谦益,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顺势道:“大宗伯所言极是。孤离城期间,金陵政务,便托付诸位先生了。还望诸位戮力同心,保我后方无虞。”说罢,便不再多言,一夹马腹,玉花骢长嘶一声,迈开四蹄,在近卫营的簇拥下,向着江边最大的那艘福船疾驰而去,将老臣们复杂的目光与未尽的言语,尽数抛在身后。
黄道周望着朱慈烺远去的背影,重重地一跺脚,手指着钱谦益:“钱牧斋!殿下万一有个闪失,你就是大明的罪人!”
钱谦益并不理他,看着船队扬帆离岸,目光深邃,无人知其心中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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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风渐起,吹散了些许晨雾,但水汽依旧氤氲在江面之上,视野朦胧。
一艘悬挂着张天福部旗号的巡哨快船,懒洋洋地漂在江面上。船上的几名水兵衣衫不整,动作拖沓,桨橹入水的声音都显得有气无力。
一名穿着旧战袄的小旗官,嘴里骂骂咧咧,一脚踢在身旁一个打哈欠的士兵腿上,呵斥道:“没吃饭吗?都给老子精神点!眼珠子瞪大些!”
那士兵缩了缩脖子,嘟囔着:“头儿,这鬼天气,能看见个啥?南京城里那些老爷兵,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过来……”
“就你话多!”小旗官又骂了一句,自己也下意识地揉了揉因睡眠不足而发涩的眼睛,望向西面那片被浓雾笼罩的江域。
就在此时,先前那名嘟囔的士兵无意间一抬眼,正看到一阵较强的江风将前方一片浓厚的雾气吹开了一道裂隙。他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嘴巴长大,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手指颤抖地指向那片逐渐清晰的江面。
“船……船……好多船!”他终于嘶喊出声,声音因极度惊骇而变了调。
小旗官和其他水兵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刹那间,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
但见南面江面上,数十艘大小不一的战船从雾中撞出,已然迫近!那些船只帆樯林立,船头上甲胄的反光在熹微的晨光下闪着冷冽的寒芒,最前方那几艘高大的福船,如同移动的城堡,带着一股无可阻挡的气势破浪而来。桅杆上飘扬的,分明是南京明军的旗帜!
“南京……南京的明军攻来了!!”小旗官魂飞魄散,几乎是扯着嗓子尖叫起来,声音刺破了江面的宁静,“快!快调转船头!回禀将军!快!!”
快船上的懈怠和懒散瞬间被死亡的恐惧驱散,水兵们手忙脚乱地操橹、扳舵,小小的船只在江面上猛地倾斜,拼命想要转向,朝着来时的方向仓皇逃窜。那急促的桨橹击水声,与之前的有气无力判若云泥,只剩下求生本能驱使下的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