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芝龙被朱慈烺那“借新还旧”的“妙论”说得一愣，随即几乎气笑了，他强压着心头那股荒谬感，苦着脸实话实说：“殿下，非是臣不愿效力。实是前朝滥发宝钞，信用尽失，遗毒深远，民间至今闻‘钞’色变，视若废纸。殿下这‘国债’，名目虽新，恐百姓商贾仍以旧日之宝钞视之，谁敢拿真金白银来换这纸券？难以推行啊！”
朱慈烺似乎早料到他有此一问，从容道：“东宁侯所虑极是。故此，这国债初始并非直接散于市井小民。其首要承购者，乃是‘海商银行’。”
“海商银行？”郑芝龙眼神一凝，想起之前郑森确与他提过此事。
“不错。”朱慈烺颔首，“由你郑家牵头，汇聚东南海商之力，成立这海商银行。此海商银行，由朝廷特许，以略低于国债利息之利率，向民间吸纳存银。同时，为南北行商、海商提供异地汇兑之便利。如此，便可如海绵吸水，将沉淀于民间、乃至藏于地窖的巨额银两，如百川归海，汇聚于银行之中。”他顿了顿，目光灼灼，“海商银行以吸纳之金银，向我大明皇家中央银行购买国债。一方面，可赚取这其中的息差，稳坐渔利；另一方面，有了国家信用为其背书，海商银行自身的信誉便坚若磐石，远超寻常钱庄票号。孤前番允你郑家牵头筹建此海商银行，深意便在于此。”
朱慈烺随后话锋一转：“当然，这海商银行的执照，乃是一种特许经营权，价值连城。孤以此特许经营之权，占你这海商银行三成干股，东宁侯以为，过分否？”
郑芝龙此前已听郑森粗略提过此海商银行构想，知其利益庞大，此刻再听朱慈烺将这国债与银行运作串联起来，脑中迅速盘算，眼中精光闪烁，已然心动。他尚未答话，一旁的郑森已是心潮澎湃。他深吸一口气，转向父亲，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解释道：“父亲！殿下此策，实乃盘活天下财货的惊世之手笔！”
他努力用父亲能理解的方式解释道：“以往民间藏银，或埋于地下，或囤于地窖，死水一潭。如今通过银行揽储汇兑，活水方能流通。这大明皇家中央银行，便如同掌控天下钱脉之总枢，发行国债，即是朝廷以未来税收、国家信誉向天下借款，用以支撑当下军国大计，一举解决眼下饷匮银乏之困局。比之前朝滥发之宝钞，不可同日而语！”
他越说越激动：“而吾家若能主导这海商银行，便是连接国家信用与民间资本之枢纽。以汇兑便利吸引商贾存银，再以存银购买稳赚不赔的国债，息差虽薄，然聚沙成塔，其利滚滚。更紧要者，有了朝廷特许与国债背书，天下谁人不信我海商银行之实力？吾家不仅可低息吸纳天下储银，更能掌控南北货殖汇兑之枢机，坐收汇水、息差之巨利。届时，我郑家银船通行四海，汇通天下，信誉堪比国库！父亲，若此事成势，岂是寻常海贸可比？”
郑森的言下之意已经很明确了：父亲，此乃千载难逢之机，切不可犹豫！
郑芝龙本就是绝顶精明之人，又是海上巨贾，对利益算计极为敏锐，先前只是被百万两的数字和“宝钞”的阴影所慑，此刻听儿子一番剖析，心中早已雪亮，这哪里是借钱？这简直是给郑家送上了一座挖不完的金山。那巨大的利益前景让他心跳都不由加快了几分。他眼中贪婪与谨慎交织，沉吟片刻，忽然抬头看向朱慈烺，提出了一个更为狠辣的要求：“殿下，既如此……臣以为，凡大明境内，所有银庄、票号，若想继续经营，皆需向殿下之大明皇家中央银行，认购一定数额之国债，方可获得许可。否则便不许其开门营业。如此，方能确保国债顺利发行，迅速聚拢资金，亦显公平。顺便清理那些掉不听话的臭鱼烂虾。”
朱慈烺抚掌笑道：“东宁侯果然深知朕心。正是此理，特许经营权，自然不是白给的，不仅每年需缴纳牌照费，并按规模大小，强制认购国债，此乃题中应有之义。”他顿了顿“不过，东宁侯可知，如此行事，尚有另一层用意？”
“哦？请殿下明示。”
“金融战。”朱慈烺吐出三个字，见郑氏父子面露疑惑，便详细解释道：“如今南北虽在交兵，然而苏州、杭州、湖州乃至徽州、江西等地，仍有不少钱庄，与山西晋商所控之票号通兑，甚至北虏治下辽东的票号私下保持着通兑往来。此中利益勾连极深，如同不断为北虏输血，实乃资敌之举，又暗通消息，隐患重重。孤欲行此策，首要便是斩断这根暗中的利益链条。”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地图前：“我大明据有江南财赋之地，手握江南粮仓，你郑家更控扼着海运通道。可通过海商银行，逐步垄断与北地的贸易，尤其是粮食、药材、生铁、硫磺等关键战略物资。对北廷控制区，大幅抬高必需物资价格，尤其是粮食。同时，通过特许之银庄体系，利用汇兑优势，操控南北银钱比价，吸引北地银两暗中南流，掏空其银根，制造其境内银荒，令其银贵物乏，物价飞涨，税基崩塌。必要时，甚至可以仿造、抛售北地权贵所依赖的山西票号银票，引发其信用崩溃和挤兑风潮。
朱慈烺的语调越发冰冷：“北虏铁骑虽利，然其经济命脉脆弱，粮食仰赖漕运供给。吾等便以这无形的银钱之战，卡住他们的脖子。使其前线无饷，后方动荡，内部生乱，其势必不能久。纵有十万铁骑，亦难以为继！”
郑芝龙和郑森听得目瞪口呆，他们从未想过，银钱往来、票号汇兑之间，竟能也能蕴藏着如此可怕的毁灭力量。郑芝龙半晌才回过神来，想清了其中关节。不由翘起大拇指，由衷叹服：“狠，真他娘的狠！殿下此计，简直是杀人不见血。”
朱慈烺微微一笑：“此策精妙之处，倒非全然出自孤意。乃是一位叫沈廷扬的光禄寺少卿，潜心研究后，于条陈中详细阐发的方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