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薰殿,殿宇飞檐下,雨帘串珠,敲打在青石阶上,发出淅淅沥沥、不绝于耳的声响。
殿内,朱慈烺和参预枢密会议的核心重臣,正围着木桌上巨大的沙盘,听新任的兵部郎中钱栴,讲解自己对于南京城防工事修筑的见解。和数日前相比,钱栴少了几分拘谨,多了些自信。他手持一根细长的木鞭,立于沙盘前。
“殿下请看……”他将木鞭尖端落在沙盘上的南京城北的一处地方:“这里是太平门,而这里就是当初阮大铖选址、朱大典督造建堡的地方。此为紫金山南麓余脉,民间俗称‘龙脖子’。阮大铖此人虽然是奸佞之徒,但是其眼光却甚是毒辣。在此建堡,实乃深谙地利之妙。当年国初筑城,为了不破坏钟山风水形胜,故而这一段没有挖掘护城河,然而也留下了隐患。若外敌入侵,此处即为整个南京城防最薄弱之处。阮大铖选择在此关键之处筑垒,可遮护太平门至龙广山这段城墙薄弱之处,更能控制上山通道。”
说着,木鞭沿山势向上移动,指向一处更高的峰峦。“若能再于此山顶另筑一堡,两堡便可成犄角之势,可相互策应。此地居高临下,视野极阔,若架设红夷大炮,火力可覆盖山麓北面,更可远程杀伤攻击太平门的敌军。另外,此堡立于山顶,兼有烽燧预警之能。且地势险绝,敌军兵力难以展开。若在此处和此处……”他又轻点了山上两处地方,“设立小型营垒,卡住上山小径,实乃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天险。唯一所虑,便是需预先囤积粮秣与清水,防止敌军围困。”
朱慈烺凝视着钱栴所指的山顶位置——那正是后世紫金山天文台所在。他心中感慨,此等战略要地,古今英雄所见略同,后世太平军所建“天堡”、“地堡”亦在于此钱栴所指的两处地方。他转向孝陵卫指挥使梅春问道:“汝南侯世代守护神烈山,对山上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爱卿以为钱郎中之议如何?”
梅春脸色凝重,方才他很认真地在听钱栴的见解,听太子询问,忙抱拳道:“钱郎中深谙兵要,所议筑堡之事,于防守神烈山,乃至太平门这一带的城墙薄弱之处,实有大利。”他略作沉吟,“只是‘龙脖子’左近,乃开平王之墓址。当初阮大铖择此地建堡挖壕,鄂国公对此极为关切,此前亦力谏不止,乃至积怨甚深。如今鄂国公领军在外,是否……”
朱慈烺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恍然。他这才将常延龄首倡“靖难”的激烈,与祖坟被侵的屈辱联系起来。“孤知晓了。”他颔首,语气凝重,“鄂国公心怀忠义,首倡靖难,此刻正提兵江北,浴血奋战,不可寒了他和常家一众忠勇将士的心。然而筑堡一事,关乎南京存亡,又刻不容缓……”
他看向钱谦益:“大宗伯,可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吗?”
被点到名字的钱谦益,微微一凛。因为上次单独奏对,令朱慈烺对钱谦益的态度发生了改观,他这才刚刚被允许参加枢密会议。他很知趣,身为礼部尚书、东林魁首、文坛宗主,在这等纯军事议题上尽可能可少发表意见,但此时太子垂询,自然也是一种信任。
“殿下明鉴。”他缓缓开口,“钱郎中所议筑堡之事,于南京城防实有大益处。然而汝南侯所言开平王墓遭侵,鄂国公之忧愤,也不可不察。其实不止开平王墓,此处原本就是开国功臣陪葬之地,除了开平王常遇春,附近还有皖国公(仇成)、岐阳王(李文忠)等好几家开国功臣的墓地。当初马士英掌权、阮大铖力排众议,强行在此处动工,这些功臣后裔虽然上疏极力反对,但不能阻止,心中难免有怨念。老臣想建议陛下,这堡垒既然已经修筑进度过半,那也不必停工。只是对于这些功臣的墓,动工的时候,命人着意保护,顺便也进行一番修缮,也就是了。老臣觉得这些功臣后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非不明事理之人。”
朱慈烺点头:“这样,大宗伯且安排下去,待鄂国公凯旋,孤亲自前往开平王墓祭拜,一则告慰先贤英灵,祈佑我大明江山;二则,也望常将军在天之灵,能体谅我等为保南京、卫社稷的不得已之举。”
“臣遵旨。”钱谦益深深躬身。
钱栴接着又说:“殿下,除了紫金山,城南另有一处需要修建堡垒,加强防御。”
“何处?”
“城南聚宝山雨花台!此处乃城南高点,登上此山,可俯瞰全城,不仅城上炮位,城内兵马调动一览无余,若在此处架设重炮,炮弹甚至能越过城墙,直击城内腹地。此处必须设防,即刻设防!此乃城南守御重点。”
“现下山上可有工事?”
“回殿下,聚宝山上有许多寺庙,寺院里的僧人不许在山上动土修筑工事。”
朱慈烺冷冷:“这些僧人,倒比功臣后裔更难应付?何爱卿,你以为呢?”
工部尚书何应瑞闻言,脸色为难:“殿下,这聚宝山上下,寺庙林立,伽蓝遍地,多为百年古刹。山上田产林地,皆属寺产,受朝廷敕封保护。此前阮大铖亦曾想于此动土,然各寺住持联合南京信众极力反对,声势浩大,最终只能作罢。触动佛门清净地,恐引民怨沸腾啊!”
朱慈烺冷笑:“这些僧人的能量这么大吗?”
钱谦益突然想到之前有传言,说崇祯皇帝曾听了徐光启的建议,尽毁宫中佛像,并在宫中设立教堂一事。再想到太子也似乎对西学颇为重视,又重用陈于阶、方以智等亲近西学之人……难道?
想到此处,他脸上表情阴晴不定,欲言又止。
朱慈烺直直看向钱谦益:“大宗伯也信佛吧?”
钱谦益垂眸:“殿下明察,老臣自十五岁起,就礼佛持咒,五十年来,寒暑不辍,未曾中断……”
朱慈烺看向他的眼神带着些许讥诮,问:“那如今之事,大宗伯莫非也要为沙门请命?阻止这筑堡之事?”
这一问,重若千钧。钱谦益感到后背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下意识地捻动袖中的佛珠,脑海中不由自主地闪过之前在大报恩寺禅房与方丈对坐品茗的场景。那炷价值千金的海南沉香青烟袅袅,方丈恳切之言犹在耳畔:“牧斋居士,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然寺产乃十方信众血汗,亦是僧侣修行依止,万望居士在朝堂周旋,保全佛门净地……”
片刻挣扎后,他猛地将佛珠紧紧攥入掌心,原本沉缓的声音提高了几分:“殿下!”他迎向朱慈烺审视的目光,“臣确皈依我佛五十载,但老臣支持在聚宝山上筑堡之议。”
“哦?”朱慈烺颇为意外,“为何?”
钱谦益眼神清明:“若清军兵临城下,战火一起,玉石俱焚,届时,岂有完卵?伽蓝庙宇,又岂能独存否?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南京城若不保,万千生灵涂炭,佛前香火断绝,所谓寺产、清净,更有何意义?臣以为,雨花台之堡,非建不可。护民即为护法,护的是这江南万千信众之法身慧命。”
此番语出,钱谦益也在内心嘀咕:罢了!佛有金刚怒目,菩萨亦有低眉顺目之时。此刻若逆了太子之意,前程尽毁,恐有立时之祸。先保全自身与大局,日后……日后我再倾家荡产,为各寺重塑金身,广做法事,料想佛祖亦能体谅我今日之不得已……
朱慈烺紧蹙的剑眉终于缓缓舒展:“好一个‘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大宗伯深明大义,识大体,顾大局,孤心甚慰。”
钱谦益又主动请缨道,“殿下,若朝廷强行推动,恐信众被别有用心之人煽动,以生民变,反为不美。臣与聚宝山诸寺住持、都寺乃至坊长里正,多有往来,颇有些香火情分。臣请旨,愿亲往各寺陈说利害,劝请僧众以苍生为念,主动配合朝廷。唯有如此,方能事半功倍,免生内乱。”
朱慈烺笑道:“准!大宗伯老成持重,思虑周详,此事便全权交由你办理。但是筑堡之事,迫在眉睫,我南京城防工事需争分夺秒。”
朱慈烺随即转向何应瑞:“何尚书,即刻开始准备,调拨工匠、民夫、木石砖瓦,工部库存若不足,可向民间征购,按市价给付,不得强掠。本月廿日之前,聚宝山堡垒必须开工。届时仍有阻挠者,冯都督就要请他喝茶了。”
“臣遵旨。”何应瑞冷汗涔涔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