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栋灼灼望着史可法。
史可法答道：“总兵放心。邢夫人与世子，已由何应昌送至南京，殿下特赐宅邸安居，一切安好。至于兴平镇众将士家眷，则由程秀夫等将先行护送过江，依监国殿下指示，已分散安置于应天府、苏州、湖州、松江等处。皆是江南富庶鱼米之乡，地方官员皆得严令，必会妥善照料，使其安居乐业，可免诸位后顾之忧。”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此乃邢夫人手书，命你听候朝廷调遣。”
李成栋双手接过书信，验看笔迹印信无误，心下彻底放松，躬身道：“如此，末将便放心了！谨遵夫人之命，听从督师调遣！”
“好！”史可法抚须，“本官已向朝廷荐你暂代李本深，提督兴平伯旧部所有兵马，严格整训。一应章程，稍后自有兵部官员与你详议。望你好自为之，莫负朝廷与殿下期望。”言毕，史可法又勉励几句，便带着随从离去，他身形虽瘦弱，背影在暮色中却透着坚毅。
中军大帐内，刚刚领到部分补饷银子的李成栋麾下将领们喜气洋洋。李成栋的义子李元胤年轻气盛，摩挲着雪亮的银锭，兴奋道：“义父，朝廷待我等不薄！不仅给义父升了官，还竟真补了欠饷。看来这个监国太子殿下是真心善待我等。”
部将马宝也咧嘴笑道：“是啊总镇，这监国太子殿下倒是大方，不像原来弘光帝般抠抠索索，有了这饷银，弟兄们总算能吃几顿饱饭，添置些衣甲了。江南富庶，看来往后日子不会太难。”
另一将领张道瀛却沉吟道：“补饷自是好事……只是，史督师那军令，严禁劫掠，往后弟兄们的额外进项，可就没了着落。还要按那什么古法操练，怕是辛苦得很。”
帐中气氛微微一滞。李成栋坐在虎皮交椅上，手指轻轻敲着扶手，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反而带着一丝嘲弄。“你们啊，只看到银子，却没看到银子背后的厉害。”他声音不高，却让帐内瞬间安静下来。
“监国殿下这一手，高明得很哪。”李成栋目光扫过众将，“将我等家眷分散安置于苏湖松常各地，美其名曰‘免后顾之忧’……你们就不想想，这些妇孺老小，如今身在何处？”
李元胤脱口而出：“自是享福去了。江南鱼米之乡，总好过在江北担惊受怕……”
“享福？”李成栋嗤笑一声，打断他，“你就不想想，她们如今便是那笼中之鸟，板上鱼肉。分散各处，便是让我等将来与鞑子对阵时，不敢有半分退缩。保护江南，就是保护我等自己的父母妻儿。这是阳谋，明明白白告诉你，从此我等与江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马宝、张道瀛等人闻言，脸上血色褪去几分，彼此交换着眼神，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惊悸。马宝喃喃道：“总镇的意思是……朝廷这是，拿家眷当了人质？”
“话不必说得如此难听，”李成栋淡淡道，“但意思，便是这个意思。太子殿下年纪轻轻，这驭下的手段，却是老辣得很。”
帐内一片沉寂，方才领饷的喜悦已被这冰冷的现实冲淡。张道瀛犹豫道：“若真如此，我等岂不是被架在火上烤？将来与清军死战，损耗的都是自家本钱……”
“不然又如何？”李成栋语气转冷，“难道现在再去学李本深、王之纲那两个没骨头的东西，剃发降清，去给鞑子磕头当奴才？”他眼中闪过一丝鄙夷，“在徐州时，多铎招降的使者带来的条件不够丰厚吗？那时不降，如今跑到江南，根基未稳，再想着降，岂不是自寻死路？朝廷能容你？天下人又如何看我等？”
李元胤猛地站起，年轻的脸庞因激动而泛红：“义父说得对！李本深本就是丑类，枉称汉家儿郎，剃了那金钱鼠尾，对着鞑子三跪九叩，丑态百出，简直遗臭万年。我等岂能学他们？我汉家儿郎，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他这番话掷地有声，帐中一些尚有血性的将领也不禁动容，纷纷附和：“少将军说得是！”“鞑子凶残诡诈，降了也没好果子吃！”“监国殿下对我等不错，跟朝廷干吧！”
马宝见状，也知势不可逆，叹口气道：“总镇洞察分明，是我等短视了。既然如此，唯有按朝廷意思，好好整训军队，以求将来能在战场上搏个出路。”
李成栋看着情绪被调动起来的部下，尤其是义子那副慷慨激昂的模样，只是笑了笑，未再多言。他心中明白，这些道理，有些人要靠血性来坚持，有些人则要靠利益来捆绑，而他自己，不过是审时度势，选择了眼下唯一看似可行的道路。这江南的富贵温柔乡，既是栖身之所，又何尝不是一座更大的牢笼？
“从今日之后，降清之议，从此休要再提。”他最终一锤定音，“传令下去，各部抓紧安顿，准备接受整训。告诉弟兄们，想要在这江南立足，想要保住家小，就得把骨头硬起来，把这兵，给我练好！”
众将轰然应诺。帐外，江南的夜色温柔地笼罩下来，远处长江的涛声隐隐传来，仿佛预示着未来的惊涛骇浪。李成栋独立帐前，望着北方漆黑的夜空，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从踏足江南的这一刻起，他和他这支军队的命运，已彻底与这半壁江山，捆绑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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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江城南门外，运河畔的八仙楼正是华灯初上时分。虽江北烽火连天，这江南膏腴之地却依旧弥漫着醉人的烟火气。酒楼里人声鼎沸，跑堂的伙计托着食盘在桌椅间灵活穿梭，高声唱喏。空气中混杂着酒香、肉香，以及各色兵将身上带来的汗味与尘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