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光元年的春雨，缠缠绵绵地笼罩着金陵古城。秦淮河上水波微澜，画舫灯笼在雨幕中晕开团团红光。
钱谦益扶着柳如是踏上媚香楼的木阶，这位礼部尚书、东林魁首虽穿着常服，腰间玉带却系得紧实，仿佛要勒住满腔心事。
“牧斋先生来了。“侯方域从内室迎出，青衫下摆沾着药渍，“香君今日气色好些了，刚服过药睡下。”自李香君被从北镇抚司释放并由冯可宾亲自送回后，他一直在此守着。
钱谦益颔首，目光扫过室内。李香君卧在湘妃榻上，颈间缠着的白布上仍有血迹渗出，可以想见当日抗争之惨烈。见礼时她要起身，被柳如是轻轻按住：“妹妹且躺着，自家姊妹不必拘礼。”
柳如是拿出一方精致的白瓷小罐，嘱咐侯方域，“这是前日太医署送的雪参膏，最是生肌活血，若用完了，我那儿还有。”
侯方域接过瓷罐妥善放好，突然攥拳捶在花梨几上，茶盏叮当乱响：“那朱由崧竟将香君逼至如此！若非太子殿下靖难功成，命冯都督放人，香君她…”他说到激愤处声音哽咽，“……如今太子甫就监国便昭雪冤狱，黄太冲、方密之诸君子皆得重见天日，真乃众正盈朝之兆。”
“朝宗（侯方域字）近日可好？“钱谦益拍了拍他以示安抚。
侯方域略打起精神：“牧翁，太子殿下新设‘求是院’，听说甚是礼贤下士。又设‘君子营’，张家玉、孙临等皆已投笔从戎。晚生……也想去试一试。”
钱谦益忽然叹了口气：“朝宗啊，你有报国之心自是极好。不过你可知黄道周与刘宗周前日得殿下召见，听说殿下执礼甚恭，可事后……竟再无下文。故而监国殿下对我东林的态度，着实令人难以琢磨啊。”
“晚生听说，黄老先生劝殿下'亲君子远小人'，要昭雪袁崇焕和于谦，更要清算马阮余党，甚至连刚立下拥立大功的邹之麟邹大人，都被指为'阉党余孽'呢。刘宗周先生则要殿下‘轻薄赋税，与民生息’。“侯方域面露不解，“两位先生所言，皆是正理，为何殿下反而不重用了？“
钱谦益冷笑一声：“正理？如今清军压境，江北一日三惊，殿下要的是能立刻解燃眉之急的良策，不是这些空泛大义。劝殿下在急需用兵之时减赋税，岂不是自断粮饷？要殿下大举清算奸党，岂不是逼反还在观望的官员？真是两个腐儒。”
柳如是轻笑：“先生说得是。好比家里着了火，两位老先生却拉着主人讨论祖宗牌位该怎么摆。看殿下用人，怀远侯常延龄是个被排挤在勋贵圈边缘的人物，郑芝龙更被视作化外海寇，邹之麟是官场沉浮多年的老吏，冯可宾则是终日混迹秦淮书寓、画舫的闲散小官，梅春、薛应举这些，更只是守陵看门的武夫，甚至柳敬亭、苏昆生这样的江湖艺人……这位太子用人不拘一格。倒是黄、刘两位老夫子还想凭着清流领袖，东林巨魁的身份就得到这位殿下的重视，却是想差了。”话虽然是说刘宗周和黄道周，眼光却瞟向钱谦益。
钱谦益知道她在暗示自己，脸上不禁泛起一丝微红。他心里也是感叹，柳如是说的这些人物平日根本入不了东林法眼。太子是如何发现这些“边角料”，又能恰到好处地运用？
侯方域恍然大悟：“所以殿下虽然尊重二公，却并未重用……”
钱谦益叹了口气，“说来也怪，太子对复社子弟青眼有加，对方密之、黄太冲他们颇为亲近，就连我那学生郑森，如今也成了中书舍人，常侍左右。偏偏对老夫……”他凭直觉就察觉太子对自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疏离甚至是排斥，却偏偏想不出来，自己有哪件事情做错了。靖难至今，枢密会议没让他参加，连单独召对都没有过一次。这是一种显而易见的冷落。
柳如是想了想说：“近日和寇白门妹妹见了一面，听她讲起一件事情。在靖难前，有人托他给朱国弼等勋贵讲了一个故事……”她把寇白门当日如何用一个笑话就让那些勋贵在靖难当夜按兵不动的事情讲了出来。言毕轻声道：“现在夫君可明白，为何太子对黄刘二位先生的建言不置可否了？在他眼中，黄道周、刘宗周之流清谈空论，不如寇白门的一个笑话来得有用。”
钱谦益额间渗出细密汗珠。他一生自诩精明，周旋于各种势力之间游刃有余，却直到此刻才真正看清这场靖难背后的精密布局。
柳如是团扇轻点他肩头：“所以妾身才说，太子要的是能办事的臣子，不是空谈的道学先生。先生不妨想想，这位太子殿下眼前最需要什么……”
她见钱谦益仍然眉头紧锁，苦思冥想，忽然扑哧一笑：“夫君啊夫君，你聪明一世，怎的今日这般糊涂？你且想想，你姓什么？”
钱谦益一怔：“钱某自然姓钱...”
柳如是道：“江北用兵，每日要耗多少粮饷？妾身虽不懂军国大事，却知道这秦淮河上的画舫，再漂亮也得靠银子撑着。”
话一出口，钱谦益猛地顿住，随即击掌高呼：
“钱！粮！是了，殿下现在最需要的是钱粮！”
他激动地在房中踱步，声音因兴奋而微微发颤：“江北大军每日耗费巨万，添置火器、整顿水师、招募新兵，哪一样不要银子？殿下之所以对马阮余党网开一面，对勋贵将领多有容忍，不就是为了稳住局面，保证钱粮供给不绝吗！”
柳如是点头：“夫君执掌礼部虽不直接管钱粮，但在江南士绅中一言九鼎。若能在筹措军饷、整顿税赋上显出手段，何愁不得殿下青眼？”
钱谦益激动地抱住柳如是：“如是，你真是我的女诸葛！一语点醒梦中人，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
侯方域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榻上的李香君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又牵动伤口，轻咳着笑道：“钱先生这般模样，若是让那些御史瞧见，怕是要上书参您有失大臣体统了。”
钱谦益这才意识到失态，忙松开手，却是满面红光。他忽然想到什么，转向侯方域道：“朝宗，那杨锦仙一出诏狱，就被授予安庐总督一职，显然是太子极为看重之人。你何不也去安庆助他一臂之力？”
李香君亦点头：“公子若真想建功立业，与其空谈，倒不如做点实在的。”
柳如是：“香君妹妹有我们照看，公子不必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