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大亮。张家玉从外间疾步而来,兴奋道:“诸位!今早得悉,太子授了锦仙兄安庐督师、右佥都御史之职,此刻怕是已持节出城了!”
花厅内满室骤然寂静,只听得檐下铁马叮当。
“督师?”姚孙棐愕然:“他昨日还是诏狱待罪之身......”
方以智抚掌赞叹,“太子用人不拘一格,真乃中兴之兆!”
黄宗羲却缓缓起身,蹙眉道:“中旨直接授封疆大吏?绕开内阁,吏部不议,此例一开,后患无穷。当年魏阉乱政,正是始于中旨横行。”
顾杲摇头:“现今金陵初定,上游、江北军情如火,若事事循六部旧例,岂不误了战机?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策。”
争论声被一阵脚步声打断。但见邹之麟身着孔雀补子公服,由一个小吏引着进了庭院。老御史虽须发皆白,步履却稳如磐石。
邹之麟向厅内诸子作揖,“老夫奉监国殿下之命,特来与诸位才俊商议大事。”
邹之麟从袖中取出份文书摊在石案上,指尖点着上面的数字,“南京城中粮价腾贵。官仓放粮,米价竟不降反升。常侯爷府上存粮将罄……”
顾杲蓦然抬头:“莫非有奸商囤积?”
“正是。”老御史叹了口气,“那蠹虫雇了游手,日日排队抢购平价粮。更遣人往四乡收购,断绝粮源入城之路!”
顾杲点头:“我记得崇祯十年流寇蹿入豫楚,江路不通,南京粮价涨至三两一石。当时便有粮商雇人伪装灾民,套购平粜粮。此番故技重施,不足为奇。”
陈贞慧家中本就是宜兴大户,对田粮事务亦不陌生:“‘改稻为桑’在苏松嘉湖推行数十年,桑田日增,稻田日减。江南粮赋重地,如今竟要仰赖湖广、江西之米。左梦庚一军卡住九江,便如扼住了我南都的咽喉。此非天灾,实乃人祸!”
“可惜锦仙不在!”方以智忽然叹道,“他任桐城知县六年,最知胥吏手段。当年他查县仓亏空,发现斗级竟将官米分藏于民仓,账册上作‘暂借民廒储粮’,实则暗通粮商倒卖。”
姚孙棐闻言,捋须道:“密之兄不必惋叹。我虽不才,也曾任浙江兰溪知县,深知其中曲折。对付此等奸商胥吏,寻常法度难及,须用非常手段。粮荒时奸商惯用‘围籴’之法。今可反其道而行——派人暗查各粮行日售数量,若售罄后仍有运粮车出入,便是囤积实证。
邹之麟眼中闪过赞许:“此策甚妙。不过...”他话锋一转,“太子要的不仅是查证之法,更是立竿见影的平粜之策。”
满室再度沉寂。
姚孙棐又道:“亦可效仿嘉靖年间海瑞巡抚应天时之法,‘平米价’,强制富户以市价七成出粜存粮,违者以‘居奇乱市’论罪。”
“还需辅以奖惩。”方以智补充道,“凡举报囤积者,以抄没粮货三成赏之。奸商奴仆出首者,除赏银外另赐自由身。”
顾杲补充道:“亦可效嘉靖年间应对粮荒旧事。谓之‘保甲联粜法’:以坊厢为单位,由里长核实户数,凭票购粮。如此奸商纵有千金,难购粒米!亦可设官家米铺分等售粮:贫户凭保甲册购平价米,富户购市价米,差价补贴贫户。”
“各位所言大善!”邹之麟击掌,环视众人“殿下本来巳时要在府衙召见粮商,却特意吩咐将会址改在此处。请各位俊才推选两位代表与我同往。”
满堂愕然中,黄宗羲忽然轻笑:“好个一石二鸟之计。既借我等的声势敲打奸商,又试炼求是院的斤两。”
方以智却说:“殿下或有考校之意。但亦是我等为国为民办些实事的机会,岂可推辞。”
众人商议之后,推选了姚孙棐和黄宗羲。主要是因为姚孙棐当过县官,有基层的实务经验,自家又有粮铺,深知其中关窍。黄宗羲一向推崇学以济世,对水利、兵防、物产、赋税都有研究。
邹之麟整了整官袍,对姚黄二人颔首:“时辰已到,且教这些蠹虫见识见识,甚么叫真正的经世之学。”
姚孙棐与黄宗羲整了整衣冠,相视一笑。
花厅内布置清雅,两张花梨木茶几拼成临时谈判桌,双方分坐两旁。一侧是身着常服、面色凝重的姚孙棐与黄宗羲;另一侧是以周世忠为首,赵显贵次之的五六名大粮商,个个锦衣华服。
邹之麟作为主持,端坐上位,略一拱手:“诸位,监国殿下心系民生,特命老夫请诸位前来,共商平抑粮价之大计。这二位是求是院的姚先生、黄先生,殿下特命他们一同参详。望诸位开诚布公,畅所欲言。”
周世忠率先开口,脸上堆起圆滑的笑意,朝姚、黄二人微微颔首,眼神却掠过一丝轻蔑:“邹老大人言重了。我等身为大明子民,自是愿为殿下分忧,为百姓解难。只是这粮价之事嘛……”他拖长了语调,指尖捻着沉香木念珠,“实非我等所能左右啊。”
姚孙棐压下心头火气,尽量平和地道:“周东家过谦了。如今金陵米价腾贵,百姓已有断炊之虞。官仓放粮,杯水车薪。听闻诸位仓廪丰实,若能此时以合理之价售出,既可解民倒悬,亦可获长远之利,更可得殿下嘉许,岂非三全其美?”
“姚先生真是读书人,心地慈善。”周世忠呵呵一笑,仿佛在听孩童稚语,“您说的‘合理之价’,是多少呢?如今市面,一石米四两银子,可是百姓自己‘愿买愿卖’的市价啊。”
黄宗羲冷声道:“愿买愿卖?百姓饥肠辘辘,为活命而典妻卖子,这也是‘愿’?周东家,这四两一石的米价,是要百姓的命啊。”
周世忠面色不变,身旁一个瘦高粮商插话道:“黄先生此言差矣。买卖之道,自古如此。物以稀为贵,如今江路被左兵阻塞,湖广、江西的米过不来,城中缺粮乃是实情。米价上涨,乃是天公地道,合乎市场之理。岂能怪我辈?”
“市场之理?”黄宗羲几乎气笑,“我看是囤积居奇之理。尔等雇人抢购平价粮,派员封锁四乡粮道,这也是市场之理?”
周世忠抬手止住欲要反驳的同伙,叹了口气,摆出一副无奈模样:“二位先生有所不知,我等也有天大的难处啊。是,我们库中是有一些米,可那成本极高。如今上游买米,要绕过战区,漕帮运价翻了几番。沿途关卡层层盘剥,更要防着溃兵水匪,这皆是成本。风险之大,非外人所能想象。若按一两五钱的官价卖,我等顷刻间便是血本无归,倾家荡产啊。我等家中也有百十口人要养活,底下还有众多伙计靠这行当吃饭。总不能让我们做赔本的买卖,饿死自家人吧?”他摊开手,表情无辜,“再者说,若我等真按此价卖了,日后谁还敢冒险运粮入城?届时才是真正的粮源断绝,满城皆饿殍。我等维持这市价,看似价高,实则是维持这购粮运粮的链条不断啊。这才是真正的为国为民!”
姚孙棐听着这番强词夺理,气得手指微颤,他当过知县,深知其中猫腻:“周东家,休要混淆视听!你们从官仓盗买、从江北收购的陈米,成本几何,你我心知肚明。何来翻了几番的成本?至于风险……”他冷笑一声,“恐怕是欺上瞒下、操纵市价的风险吧。”
赵显贵一直面色灰败地坐着,此刻似乎被“官仓”二字刺痛,猛地抬头,声音尖利:“姚先生,话不可乱说!官仓之事,与我等何干?至于成本,您一介书生,终日埋首书卷,怎知我等经商之艰难?风口浪尖,刀头舔血,一个不慎便是满盘皆输。这其中的苦楚,您体会过吗?”
黄宗羲勃然作色:“苦楚?比起百姓易子而食的苦楚如何?尔等口口声声市场、风险、成本,满腹的生意经,可知‘民胞物与’?可知‘仁义’二字?!国难当头,不思报效,反而挟粮自重,盘剥百姓,这与资敌何异?”
周世忠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他不再看姚、黄二人,转而面向邹之麟,语气变得公事公办:“邹老大人,您都听到了。非是我等不愿为国出力,实是二位先生不通实务,一味以道德相逼。若殿下亦认为我等循市价经营便是罪过,那我等也无话可说。只是这南京城的米粮流通,牵一发而动全身。若寒了我等之心,这购粮运粮的链条一断……呵呵,届时恐怕殿下即便有百万官银,也难在市面买到一粒米了。这干系重大,还请老大人明鉴,转呈殿下三思。”
邹之麟连忙打圆场:“各位东家不必动气,大家就事论事,坐下来慢慢谈。商量出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才是要紧。谈,继续谈……”
双方就这样,一方苦口婆心,一方“据理”力争,鸡同鸭讲,来回拉锯了一个多时辰。直讲得姚孙棐口干舌燥,黄宗羲额角青筋隐现,却难以真正驳倒对方那套自洽的、冰冷的生意经。周世忠等人也是舌敝唇焦,但依旧稳坐钓鱼台,反复强调着他们的“难处”和“市场规矩”。
时近午时,窗外日头高悬,厅内众人早已饥肠辘辘。几个粮商不住地瞥向厅外,暗示之意明显,却见上位的邹之麟老神在在,仿佛早已料到会是这般情形,既不吩咐人上茶水解渴,也绝口不提安排饭食。他只是眯着眼,听着双方辩论,手指偶尔在膝上轻轻叩击,仿佛在衡量着什么。
眼见气氛已彻底僵住,话再也说不下去。周世忠清了清干涩的嗓子,准备做最后总结然后告辞。
这时,邹之麟终于动了。他缓缓站起身,平静道:“诸位东家,两位先生,看来一时难以达成共识。这样吧,诸位东家先在此暂歇片刻。两位先生,且随老夫出来一下,我们稍作商议,再议后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