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诸子恳谈天色微亮,朱慈烺等人方才离开。然而没过多久,锦衣卫都督冯可宗忽然去而复返。
“杨大人,殿下有请,有要紧事相商。”冯可宗对杨尔铭说到。
“殿下找我?”杨尔铭今天受到的冲击已经够大了,如今又是单独召见。杨尔铭不知道这位殿下又有什么要紧事要跟自己谈。
跟着冯可宗来到一间偏厅,在门口屋檐下,又遇到了刚才一直跟在朱慈烺身后的年轻侍卫。
杨尔铭刚才就觉得这名侍卫的眼光有些奇怪,看得他心里发寒,却不知是何原因。
他没有认出韦小乙。但韦小乙却忘不了他。
崇祯十年,韦小乙十岁,被掳入张献忠的农民军中已经两年。
桐城城下,瘦骨嶙峋的他衣衫褴褛,赤着脚,像一头被驱赶的幼兽,混杂在如潮水般涌向桐城城墙的人流中。头顶是呼啸而下的箭雨、滚烫的金汁和砸得人筋断骨折的礌石。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垂死的惨嚎和督战老营兵凶恶的鞭笞。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硝烟和尸体烧焦的恶臭。
他蜷缩在一架简陋的云梯车残骸后,死死抱着怀里半块硬得像石头、爬满霉丝的黑面饼,那是他三天来唯一的食物。恐惧让他浑身发抖,肚子饿得火烧火燎。就在他抬起头,想寻找一个稍安全的角落时,目光无意间扫过了那高耸的、沾满血污的桐城城头。
在城楼垛口处,一群神情紧张的守军中间,站着一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少年!那少年身形单薄,穿着一身明显过于宽大的青色官袍,袍袖在风中猎猎作响,显得有些滑稽。他头上甚至没有戴官帽,只用一根布带束着乱发,脸上沾着烟灰,嘴唇干裂。然而,就是这样一副狼狈模样,他的背脊却挺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他用力挥舞着手臂,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城下的喧嚣,指挥着守军堵缺口、搬运滚木,眼神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与年龄不符的坚毅和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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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五年,深秋。还是桐城。
十五岁的韦小乙,已经是“八大王”张献忠麾下大将刘文秀营中的一个小头领。他率领着自己麾下的娃娃兵,跟随衣衫褴褛如潮汹涌的人群,一次又一次攻到桐城城下,又一次被城头的乱箭和滚木礌石打退回来。
他再次见到了站在城头的这个身影。比第一次见,年长了几岁,但仍有着少年人的青涩。他如数年前一样,背脊挺得笔直,站在烽火硝烟的城头。只不过,这次他已经能弯弓搭箭,也能亲手执刀杀敌。
那身影,如同一道烙印,深深地刻在了韦小乙心中。而在韦小乙身上,也多了一道拜他亲手所赐的箭伤。他仍记得当时,自己刚刚攀上城垛,还来不及为夺下“先登”之功而兴奋,就被他一箭射中,翻落城下,幸好城下尸体堆积,他才未曾摔死。自己居然忘记了疼痛,只剩下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原来当官的,也有不怕死的?原来,这世上还有人能在这样的绝境里,站得这么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