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门内,临时征用的几间官仓成了简易伤兵营。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金疮药粉混合的刺鼻气味。邹之麟须发皆白,官袍下摆溅满泥泞血点,却无暇顾及。他将官袍下摆掖在腰间,正指挥着义民抬送伤员、烧水煮布、分发汤药。
“快!把这块门板抬过去!小心他的断腿!”他指挥着几名壮硕的义民,声音嘶哑却条理分明。这位老吏此刻展现出惊人的效率与镇定,声音不高却条理分明,混乱的场面竟被梳理得井井有条。他身旁,冯可宾也挽着袖子,脸上沾着血污和泥点,帮着登记伤者名册,清点缴获的兵刃。
远处,西华门方向骤然爆发出震天的喊杀声!刀兵撞击的铿锵、垂死的惨嚎、愤怒的咆哮,如同无形的巨浪,穿透雨幕狠狠撞在每个人的心上。邹之麟手中动作一顿,布满皱纹的脸庞转向声音来处,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忧虑。
“邹公,听这动静,殿下那边怕是打得惨烈!”冯可宾也听到了,凑近低声道,脸上难掩焦急,“怀远侯怎地还没到?咱们这里还有三十个沙兵兄弟,个个都是好手,不如先派他们去增援殿下?”
邹之麟目光扫过那三十名倚靠在墙根阴影下的常家沙兵。他们大多带伤,缠着渗血的布条,沉默地擦拭着染血的短斧腰刀,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城门内外。首领常孝正闭目养神,但紧绷的肌肉显示他随时可以暴起。
老御史深吸一口气,缓缓摇头,声音低沉却斩钉截铁:“不可!冯少卿,城门重地,乃殿下退路与援军通道!太子殿下留我等于此,首要之责便是守住此门,接应怀远侯!此门一失,殿下便成孤军,腹背受敌!殿下身负天命,必有神佑!怀远侯…应该快到了。”他像是在说服冯可宾,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话音刚落,南面城墙根方向,骤然响起一片嘈杂的嘶喊与杂乱的脚步声!
“杀!夺回西安门!咱家重重有赏!”一个尖利刺耳的声音在雨夜中显得格外突兀。
常孝猛地睁开眼,目光射向声音来处。只见昏暗的雨幕中,影影绰绰一大片人影正沿着城墙根,挥舞着各式兵器,乱哄哄地涌来!他们大多穿着灰扑扑的号衣,没有甲胄,队形散乱,脸上混杂着恐惧与狂热的扭曲神情,在几名披甲太监的驱赶下,嘶喊着,冲城门而来。阵后一人骑在马上,身形瘦高,披着内官斗篷,正是南京守备太监李国辅!
“糟了!”邹之麟脸色瞬间煞白。对方人数十倍于己!而且目标明确——夺门!一旦被他们冲近,强行关闭城门落下千斤闸,常延龄的主力便被隔绝在外,太子和自己这些人就成了瓮中之鳖!
“常孝!”邹之麟嘶声厉喝,须发戟张,这一刻,沉浮半生的老吏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决断力,“太子安危,全系此门!此门若失,满盘皆输!带你的兄弟,不惜一切代价,给我堵住他们!千万不能让他们靠近城门!”
他又猛地转向周围那些被惊呆的义民青壮,用尽全身力气高呼:“父老乡亲!贼阉要断我们后路,要害太子殿下!是汉子的,拿起家伙,跟常家好汉一起上!挡住这些没卵子的腌臜货!怀远侯大军顷刻便至!守住此门,便是靖难首功!太子殿下必不吝厚赏!”
老御史嘶哑却极具煽动力的呼喊激起了大家的血勇。一些胆大的青壮汉子,红着眼睛,抓起地上所有能找到的武器,之前死去的羽林卫的短刀、长枪,甚至柴刀、扁担、门栓,乱哄哄地聚拢过来。
常孝早已弹身而起,他扫了一眼汹涌而来的灰色人潮,又看了看身边仅有的二十九名带伤的袍泽,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股近乎冷酷的决绝。他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声音嘶哑却如金铁交鸣:“常家的儿郎!怕死吗?”
“不怕!”常家沙兵们声音整齐。
“好!”常孝猛地抽出腰间的厚背砍刀,刀尖直指前方,“怕个鸟!跟老子冲!剁了这帮阉狗!杀——!”
没有犹豫,没有退缩!三十名常家沙兵,如同三十道玄色闪电,迎着十倍于己的净军,发起了决死的反冲锋!他们赤足或蹬着草鞋,踏在冰冷的血水泥泞中,溅起浑浊的水花。短斧、腰刀、甚至拳头牙齿,是他们唯一的依仗。
常孝一刀劈翻一个冲在最前的净军,滚烫的鲜血喷了他一脸。他毫不停留,矮身躲过一杆刺来的长枪,反手一刀斩断对方脚踝!狭窄的城墙根限制了净军的人数优势,常家沙兵则利用地形和个人悍勇,如同礁石般死死抵住了第一波冲击。刀光斧影,血肉横飞!常孝身边的兄弟不断倒下,但缺口立刻被后面的人嘶吼着补上!他们以命换命,用血肉之躯筑起一道短暂却坚固的堤坝!
“乡亲们!上啊!跟阉狗们拼了啊!”被沙兵的血勇激起的义民青壮,也红着眼睛,举着简陋的武器,嚎叫着扑了上去。他们没有战斗技巧,只凭着一腔血勇,和净军太监们杀在一处,场面瞬间变得更加混乱。净军虽然人多,但大多是没上过战场的太监杂役,被这不要命的打法冲得阵脚大乱,攻势为之一滞。
李国辅催促着手下几名穿甲的太监:“给咱家杀光这帮乱民!敢退缩者死!”
他手下几名督战的穿甲太监,提着刀砍翻了阵后几名畏缩不前的太监,净军们受到死亡威胁,不得不嘶喊着向前猛扑。
常家沙兵死战不退,义民们死伤惨重,但仍然前赴后继。战场变得极其惨烈和混乱。
就在这混乱僵持之际,沿着北面的城墙根,突然奔来十几名浑身是血、提着绣春刀的锦衣卫!
他们神色仓皇,显然是从北安门方向溃败而来。
邹之麟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现在战势焦灼,若是己方被这些人从后攻击,一定会溃败。但是他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可以阻止他们。
为首一名锦衣卫千户,正是陆昆亨。他们刚从北安门惨败逃出,惊魂未定,看到西安门内这惨烈混战,更是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他冲到近前,突然看到身穿一身墨绿色麒麟服的冯可宾,不由怔住了,噗通一声单膝跪在泥水里,声音带着哭腔:“禀报都督!卑职北镇抚司千户陆昆亨!大事不好!孝陵卫…孝陵卫反了!北安门…北安门丢了!”冯可宾与冯可宗容貌相似,夜色雨幕中更难分辨。他显然错把冯可宾当成了他那位担任锦衣卫都督的弟弟冯可宗。
冯可宾心头剧震,脸上却瞬间绷紧,他猛地踏前一步,挺直腰板,脸上瞬间换上一种久居上位、不怒自威的森然表情,声音陡然变得冰冷而极具穿透力,竟模仿起其弟冯可宗的神态语气,厉声呵斥:“陆昆亨!尔等不在北安门与叛军死战,竟敢临阵脱逃至此?!不怕锦衣卫家法森严吗!”
这一声断喝,如同惊雷炸在陆昆亨等人耳边!他们本就惊惶,此刻骤然见到“冯都督”,更是吓得魂飞魄散!陆昆亨噗通一声跪倒在泥水里,声音带着哭腔:“都…都督!卑职万死!北安门…孝陵卫反了!梅春那厮凶猛,弟兄们…弟兄们实在顶不住啊!”
”废物!”冯可宾熟练模仿冯可宗的口头禅,语气神态惟妙惟肖:“尔等慌什么!成何体统!北安门之事,本督已知!此乃太监卢九德勾结外贼,挟持君上,悍然作乱!本督正奉旨,调集勇卫营平叛!眼下情势危急,尔等此罪暂且记下!事后再论!”他不给对方思考的时间,戟指前方混战的人群,声色俱厉:“看到没有?看见那些灰衣阉奴了吗?皆是卢逆党羽!尔等速速上前,相助义民,杀退这些作乱的阉奴!或可将功折罪!若再迟疑畏战,定斩不饶!”
陆昆亨被这劈头盖脸的训斥和“卢九德叛乱”、“将功折罪”一连串信息砸得晕头转向。他下意识地看向旁边一身御史服饰,神色严肃的邹之麟,一时哪里还会想到要去分辨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