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敲打着孝陵卫将士们的铁盔与甲叶。梅春紧抿着嘴唇,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不断滴落,浸透了内衬的棉袍。五百精锐披坚持锐,在他身后沉默地踏着湿滑的青石板路,沿着皇城根下的北安门外大街疾行。马蹄裹布,脚步尽量放轻,但数百人甲叶碰撞的沉闷声响、铁靴踏水的哗啦声,在寂静雨夜中仍显得格外刺耳。
梅春的心如同被无形的手攥紧。计划已被打乱,原本寅时潜行埋伏的妙算成了泡影。现在,他寄望于利用雨雾掩护,快速抵近,再突然暴起发难,趁守军不备一举夺取眼前这座距离太平门不足两里的北安门!
队伍行过香林寺斑驳的山门,昏黄的灯笼光在雨雾中晕开一团模糊的光圈。梅春锐利的目光紧锁前方雨幕中北安门那巍峨的轮廓。近了,更近了!他甚至能看到城楼上晃动的人影。
北安门城楼之上,隆平侯张拱日正裹着一件厚实的锦袍,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炭盆里的火星。雨夜值守,枯燥又寒冷。他不耐烦地呷着刚烫好的黄酒。守城千户匆匆登楼,声音带着一丝紧张:“侯爷!有大队人马从北面沿街而来,看服色…像是孝陵卫!”
“孝陵卫?”张拱日懒洋洋地抬起眼皮,不甚在意,“他们换防回营,走此路经东皇城根北街向南出朝阳门,有何稀奇?大惊小怪。”他打了个哈欠。
“可…侯爷,”千户迟疑道,“孝陵卫换防,向来是直接走城墙,从太平门到朝阳门,从不曾这般大队人马走街穿巷啊!而且……此时早已过了常规换防时辰,其人数似乎比平常换防多不少!其阵甚急,形迹可疑!下官恐生不测……”
“嗯?”张拱日动作一顿,一丝疑虑爬上心头。他想起今日京营被调出城,皇城守卫空虚,自己这北安门也被抽走了一半人手……他站起身,踱出镝楼,走到垛口边,眯着眼向雨雾中望去。只见影影绰绰一大片人影正沉默疾行,蜿蜒若长蛇,队列齐整,绝非散漫游弋之态。人数……确实远超寻常!
“什么时辰了?”他沉声问。
“回侯爷,戌时一刻刚过。”
“戌时一刻?”张拱日心中警铃大作!这个时辰,城门尚未到落锁之时,但孝陵卫绝无理由此时大规模行军!他当机立断:“传令!提前关闭城门!叫他们绕道皇城根下走!休得靠近!”
千户领命疾奔下楼。张拱日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他紧紧扒着冰冷的垛口,试图看清城下队伍的虚实。
梅春眼见北安门高大的轮廓在雨雾中愈发清晰,城墙上火把移动,人影幢幢。他知道再往前必被严密监视!心中焦急万分,原定的隐蔽接近已不可能,唯有强行缩短距离再突然发动!“动作再快点!”他低声喝令。
就在这时!
“咻——嘭!!!”
一声尖啸撕裂雨幕,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爆响!一朵妖艳刺目的赤红色烟花,在东安门上空的夜空中轰然炸开!红光瞬间染红了半边雨云!
“烟花?!”张拱日惊愕莫名,今日非年非节,何来此物?一种巨大的、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冷汗瞬间浸透了中衣!
就在烟花炸响的瞬间,梅春瞳孔骤然收缩!这是东安门得手的信号!他不再犹豫,猛地拔出腰刀,厉声咆哮:“儿郎们!奉天靖难!夺下北安门!冲啊!”
“靖难!冲啊!”早已蓄势待发的孝陵卫前锋,如同出笼猛虎,爆发出震天的呐喊,向着近在咫尺的城门洞狂飙突进!
张拱日被城下骤然爆发的杀声惊得魂飞魄散!他眼睁睁看着那支“孝陵卫”队伍瞬间化作嗜血的狂潮,扑向城门!紧接着,更令他肝胆俱裂的一幕发生了——西安门方向,又是一朵同样的血色烟花冲天而起!而几乎同时,城下那支冲锋的队伍中,也炸开了一朵同样的死亡之花!
三朵血莲,在南京城三处天际狰狞绽放!
“反了!反了!梅春反了!快!关城门!放千斤闸!放闸!”张拱日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尖利得破了音!
晚了!
梅春的前锋锐士,如同楔子般狠狠钉入了正在缓缓关闭的第一重城门!刀光闪烁,血花迸溅!仓促应战的羽林卫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猛烈冲击打得连连后退,刀兵撞击声、垂死惨叫声中,第一重城门洞瞬间易手!前锋士兵毫不停歇,嘶吼着冲向第二重城门!
“轰隆——!!嘎吱吱——!!!”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头顶上方传来令人牙酸的巨大金属摩擦声!那道宽厚如门扇、镶着锋利铁齿的千斤巨闸,带着万钧之力,如同地狱的铡刀,轰然坠落!
“不——!”冲在最前面的十几名孝陵卫士兵只来得及发出绝望的嘶吼,便被那沉重的铁闸无情地隔绝在内!他们被困在了第一重城门与千斤闸之间狭小的死亡空间里!外面的人能听到里面传来沉闷的撞击声、绝望的怒吼和兵刃砍在铁闸上刺耳的刮擦声,但厚重的铁闸纹丝不动!
“顶住!顶住闸门!”后续冲上来的士兵目眦欲裂,纷纷用肩膀、用长矛杆、甚至用身体去顶那冰冷的巨物!但人力在万钧机械面前,如同蝼蚁撼树!千斤闸沉重地向下压去,将试图扛住它的士兵压得骨骼咯咯作响,口喷鲜血!
“放箭!射死他们!一个不留!”张拱日在城楼上嘶声尖叫,恐惧已化为歇斯底里的疯狂。镝楼上,城墙上的羽林卫弓箭手慌忙引弓,箭矢如同骤雨般向下方的孝陵卫士兵倾泻而下!
“竖盾!架云梯!钩索准备!登城!”梅春的怒吼在箭雨和喊杀声中响起,他双目赤红,心急如焚!每一刻的拖延,被困的弟兄就多一分危险,夺取城门、支援全局的计划就多一分变数!
孝陵卫士兵顶着盾牌,冒着密集的箭雨,将数架沉重的竹制云梯奋力竖起,重重地搭上湿滑的城墙!更有悍卒甩出带着铁爪的绳索,钩住垛口,口衔钢刀,手脚并用,如同猿猴般向上攀爬!
城上守军惊恐地发现敌人竟如此悍不畏死,慌忙用长矛捅刺云梯上攀爬的战士,用刀斧砍剁绳索!惨叫声不绝于耳,不断有攀爬中的士兵被弓箭射中,如同断线的木偶般从半空跌落,重重摔在泥泞的地面上,激起一片血水。城下,梅春亲自指挥一小队弓箭手,拼命向城头压制,羽箭带着尖啸射上城楼,不时有守军中箭惨叫着栽倒。
整个北安门区域,瞬间化作血腥的漩涡。箭矢破空的厉啸,兵刃撞击的铿锵,垂死的哀嚎,愤怒的咆哮,云梯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震耳欲聋!火光、血光在雨雾中明灭闪烁,映照着一张张因恐惧或疯狂而扭曲的面孔。
张拱日脸色惨白如纸,双腿不受控制地颤抖,几乎站立不稳。他从未经历战阵!那血腥的气息,那濒死的惨叫,那如同蚂蚁般攀附城墙的敌人……都让他胃里翻江倒海,几欲呕吐。他躲在垛口后,对着城下嘶吼:“梅春!你个乱臣贼子!你就不怕诛九族吗?!”声音带着色厉内荏的哭腔。
回答他的,是一支精准射来的利箭,“噌”的一声,将他头盔上的红缨齐根射断!张拱日吓得魂飞魄散,“嗷”地一声怪叫,猛地缩头蹲下,双手抱头,瑟瑟发抖。
“侯爷!侯爷!不好了!”一个浑身是血的校尉连滚带爬地扑到他脚下,声音带着无尽的惊恐,“东…东安门丢了!朝阳门的孝陵卫反了!魏国公府的家丁,正…正在猛攻东北角楼!弟兄们快顶不住了!请侯爷速速发兵增援啊!”
“什么?!东安门丢了?!徐胤爵也反了?!”张拱日如遭雷击,大脑一片空白!他挣扎着从垛口缝隙向外望去,只见东北角楼方向火光冲天,杀声震耳!更让他心胆俱裂的是,几个溃败的羽林卫士兵正没命地向北安门城楼逃来,在他们身后,一群穿着锦衣、状若疯虎的魏国公府家丁正挥舞着雪亮的腰刀紧追不舍,手起刀落,将落后的溃兵砍翻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