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您听!桥那边乱了!”偏将的声音带着惊疑。城头上,项城伯常应俊扶着冰冷的雉堞,雨水打湿了他的锦袍。这位弘光帝的救命恩人,昔日的革工,如今身着簇新的伯爵蟒袍,却总显得格格不入,如同戏服加身。桥那端浓雾翻滚,人影幢幢,喊杀声、兵刃碰撞声穿透雨幕传来。常应俊只见一匹惊马自玄津桥上狂奔下来,鞍上之人影影绰绰像是马公子,后面影影绰绰追着许多人影,呼喊声隐隐传来,却听不真切。马銮狼狈不堪,一边策马狂奔,一边似乎在竭力嘶喊着什么。
“是…是马阁部的公子!”常应俊惊道,“外面似乎有乱民!”
“伯爷!情况不对,贼势汹汹,应速关城门!迟恐生变!”那偏将经验丰富,急声建议,手已按在腰间刀柄。
“慢!”常应俊条件反射般地暴喝出声!他心脏狂跳!马士英的儿子就在下面!若在自己眼皮底下被乱民活活打死,而自己只顾关门自保……自己这个靠救驾之功升上来的伯爵,明日如何面对马阁部滔天怒火?又如何向皇上交代?!
“且慢!救…救人要紧!”常应俊几乎是吼出来的,脸憋得通红,“调人!快!下去救下马公子!快!”
偏将脸色大变:“伯爷!外面……”
“快去啊!”常应俊一跺脚。他死死盯着桥头——就在那匹马即将冲过桥头石碑的刹那,惊变陡生!奔马前蹄一软,似乎踩到了什么,轰然滚倒在地!马背上的马銮如同破口袋般被狠狠甩飞出去,在泥水中翻滚数丈才停住!
几个黑影如饿狼扑食般一拥而上!棍棒如雨点砸下,马銮挣扎着试图拔刀,但那华丽的苗刀鞘不知卡在了何处,慌乱中如何抽得出?“救...救我...”他的哀嚎被淹没在更凶猛的攻击中。常应俊看得魂飞魄散!
就是这片刻,致命的刹那!
混杂在“乱民”最前沿的常家沙兵,如同玄色幽灵,借着雾气和疯狂的冲击势头,早已无声地贴到了城门近前!守城兵士初时看到冲来的尽是衣衫褴褛、手持粗陋器械的“民”,虽有紧张,却也不甚畏惧。城门口当值的一小队羽林卫挺起长枪便迎了上去:“拦住乱民!”
“噗嗤!”枪芒闪过,冲在最前的几个乱民被刺倒在地。但后面的人潮非但没有退却,反而爆发出更狂热的嘶吼,踩着同伴的身体,更加疯狂地向前涌来!而当常家沙兵那染着血迹的沉重短斧、腰刀真正亮出来,羽林卫的脸色变了!利斧破空!刀光雪亮!顶在最前面的几个羽林卫猝不及防,顷刻间被砍翻在地!鲜血喷溅在湿冷的城门洞壁上!
“不是乱民!是精兵!”惊恐的叫声刚出口,就被一片沉重的劈砍声盖过。常家沙兵沉默狠厉,虽无重甲,但彼此配合娴熟,三五人一组,或矮身前冲专砍腿脚,或飞掷短斧扰乱阵型,或持利刃猛刺甲胄缝隙的要害。血光暴起,残肢飞溅!刚刚还在砍杀乱民的羽林卫,转眼成了被屠杀的对象!狭窄的城门洞瞬间化作修罗场!
后面的士兵肝胆俱裂,哪还顾得上军令,发一声喊,转身就往城内逃去!
冰冷黏稠的污泥钻进马銮的口鼻,腰间的剧痛仿佛撕裂了五脏六腑。身边最后的亲随也早被冲散或倒在乱刃之下。他声嘶力竭地吼着“关城门!放闸!”,声音却被无数兴奋狂热的“靖难”呐喊彻底吞没。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想去摸索腰间的刀柄,手指碰到冰冷的嵌金刀镡,却虚弱得连一星力量都凝聚不起。
忽然!一股冰冷刺骨的剧痛毫无征兆地从他后腰炸开!这股力量是如此迅猛,瞬间贯穿了他的身体!他能感到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狠狠捅入,甚至搅动了一下,又猛地从他腹前穿出!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喉头涌上,灌满了他的口腔!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捂住了他的嘴!他全身的力量瞬间被抽干,连惨叫都化作喉咙里含混的“嗬嗬”声。他软软地瘫在冰冷湿滑的地面上。捂住他的手松开了,一个黑色身影毫不停留,脚步声急促地越过他的身体,冲向城门。
模糊的视野中,倒映出一个极其年轻的背影,穿着不起眼的玄色短打,手臂上似乎露着一截靛青色的花绣。那人没有回头,也没有在他身上多停留哪怕一个心跳的时间。
韦小乙将染血的短刀在早已被血泥浸透的绯袍上随意一抹,甚至没回头看一眼地上的马銮,他只觉得捅穿了一个穿着华贵挡路的碍事蠢货。
马銮意识模糊间,无数沾满泥水的草鞋、赤裸的光脚,甚至沉重的军靴,无情地从他染血的身体上践踏而过。马銮最后一次努力睁开眼,迷离的视野里,一个如同铁塔般高大的身影,身披沉重甲胄,顶盔贯甲,单手擎着一面在风雨中招展的猩红大旗——“奉天靖难”!那金字在周遭火把和灯笼的映照下,灼灼燃烧!
这巨汉踏着沉稳坚定的步伐,从他面前走过,其身后,一排排披甲持锐的士兵,队列齐整,甲叶铿锵,正随着那面大旗,源源不断地涌入城门洞!
韦小乙看见如铁塔般的蒋开山擎着那面“奉天靖难”大旗,跑到城门洞口却有点手足无措。那旗杆太长,他端着旗枪,竟在狭窄的洞门下梗着脖子,一时不知如何进去才好!
“蠢呆子!”韦小乙又好气又好笑,冲过去飞起一脚踹在他铁甲后臀上,低声吼道:“把旗杆放倒夹着!进了城再竖起来!”
蒋开山挨了一脚,也不恼,咧嘴嘿嘿傻笑:“哎!晓得咯!”连忙将那沉重的旗枪平端,巨大的旗面斜耷拉下来,费力地夹在铁甲臂膀之下,一头钻进了城门洞。
城门洞内光线昏暗,混杂着嘶吼、惨叫、兵刃碰撞与脚步踏过血水的粘稠声响。头顶的石缝里渗着水珠,冰凉地滴落。他夹着旗杆,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地上的尸骸奋力前行。巨大的城门已在里面被推开大半,透着城外夜空微弱的光。快成功了!他的心咚咚狂跳,想着太子许诺的功劳,更觉浑身是劲,脚下加快。
城头上,常应俊眼见下面情况急转直下,自己的士兵溃败,城门洞已被汹涌的人流控制,一个铁塔大汉还夹着杆巨大的旗杆往里冲,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他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放闸!快放千斤闸!压死他们!”他失声狂吼,声音都变了调!
操控闸门的兵卒如梦初醒,狠狠砍断悬挂着配重巨石的绳索!
轰隆隆——!嘎吱吱——!!!
刺耳的金属摩擦与巨石滚动的巨响骤然炸响!数万斤重的铸铁镶边千斤石闸,带着泰山压顶的死亡气势,从城门拱券上方沿着预留的闸槽,轰然坠落!
这致命的声响是如此巨大,压过了所有呐喊!正夹着大旗冲到城门洞中段的蒋开山,突感头顶光线一暗,一股令人窒息的恶风当头罩下!他猛一抬头!
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
头顶洞壁上方,原本严丝合缝的巨大青石拱券中央,一道狰狞的铁黑色闸板,正携带着无匹的风压与尘埃,如同崩塌的山岳,朝着他当头砸落!那闸板宽厚如门扇,底部锋利的铁齿在洞内残火映照下闪动着森冷的幽光,足以将他连人带甲碾为肉泥!闸影迅速扩大,充斥了他的整个视野!
“呆子!小心!!快躲开”是紧跟在他侧后方的韦小乙发出撕心裂肺的狂吼!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只有那夺命的巨闸,带着死亡的阴影,在蒋开山惊愕欲绝的眼眸里,无限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