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良佐将信将疑。他犹豫片刻,还是挥挥手:“让他进来!老子倒要看看,他郑一官能玩什么花样!”
帐帘一挑,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他身材不高,但极为精悍结实,像一块被海浪反复捶打的礁石。皮肤是常年海风吹拂、烈日暴晒留下的深栗色,脸庞棱角分明,鼻梁高挺,嘴唇紧抿成一条坚毅的线。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即使在昏暗的军帐中也熠熠生光,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野性。他穿着一身半旧的海鹘图样棉甲,风尘仆仆,却站得笔直如标枪,抱拳行礼,声音洪亮有力:
“卑职施琅,郑鸿逵将军帐前百户,奉南安伯钧命,特来拜会广昌伯!”
“施琅?百户?”刘良佐上下打量着这个黝黑的年轻人,见他职位卑微,年纪又轻,刚才被高起潜和圣旨压下去的倨傲之气又浮了上来。他大剌剌地坐回虎皮椅,翘起二郎腿,用鼻孔哼了一声:“哼!郑一官派你这么个小百户来见本伯?有什么事?”
施琅神色不变,仿佛没听出话里的轻蔑,平静答道:“回伯爷,卑职此行,乃奉伯爷密令,有要事相商,并呈上书信一封。”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函。
“要事?”刘良佐嗤笑一声,故意刁难,“这郑芝龙派头也忒大,要紧秘事,居然派个百户来跟本帅谈。本帅军务缠身,没空听你一个小百户啰嗦!有什么事,让你家伯爷自己上奏朝廷去!送客!”他作势就要挥手送客。
施琅嘴角似乎极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像是嘲讽,又像是了然。他非但没退,反而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广昌伯此言差矣。伯爷如今在浦口,日子怕是不太好过吧?我家伯爷体恤同僚,深知伯爷困境,此来正是为伯爷解忧,共谋一条生财……哦不,是活路!”
“困境?活路?”刘良佐被戳中心事,又惊又怒,拍案而起,指着施琅的鼻子,“大胆!你个小小百户也敢在本伯面前大放厥词?信不信老子现在就砍了你,把你的人头送回福建给郑一官当见面礼!”他试图用凶悍掩饰内心的焦虑。
施琅面对威胁,眼神锐利如刀锋,毫无惧色,反而迎着刘良佐的目光,声音冷了几分:“广昌伯要杀卑职,易如反掌。只是,杀了我,伯爷的‘忧’就能解了吗?实话告诉大帅,我家伯爷不在福建,就在采石矶,如今我郑家水师的船队,正在驶往南京!伯爷不妨先看看信,再做定夺不迟。”他再次将信函向前一递。
刘良佐被施琅这软硬不吃、不卑不亢态度噎得够呛。他瞪着施琅,又看看那封信,胸口起伏不定。最终,对“活路”和“生财”的渴望压倒了那点虚张声势的威风。他一把夺过信,粗暴地撕开封口。
信纸展开,刚看了开头几行,刘良佐脸上的怒容就僵住了。他的绿豆眼越瞪越大,呼吸也急促起来。信的内容显然极具冲击力。他快速扫视着,当看到信纸中夹着的那张薄薄的纸片时,手指猛地一抖——那赫然是一张“日昇昌”票号开具的银票,数额之大,让见惯了克扣军饷的刘良佐也忍不住瞳孔一缩。
贰萬兩整!
白花花的银子仿佛就在眼前闪耀。刘良佐脸上的横肉瞬间松弛下来,紧锁的眉头也神奇地舒展了,刚才的暴怒和倨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贪婪、惊喜和如释重负的复杂表情,甚至挤出了一丝堪称“和蔼”的笑容。
“哎呀!施……施百户是吧?”刘良佐的声音陡然变了个腔调,仿佛刚才的剑拔弩张从未发生,“坐下谈!来人!看茶!南安伯太客气了!太体恤兄弟了!”他一边说,一边将银票塞进自己袖中,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
施琅心中鄙夷,面上却波澜不惊,依言坐下。
刘良佐搓着手,堆着笑脸,但是带着几分疑惑地说:“你家伯爷说约我一起闹饷?他到底什么意思?他还会缺饷?”
施琅正色道:“朝廷已经拖欠我家水师三个月军饷了。南安伯非为自己,而是要替所有为朝廷守土抗敌的将士们,问朝廷上那些大老爷讨要一个说法。现在大敌当前,正是需要将士用命的时候,朝廷上的那些文官,此时还要克扣将士们的粮饷,到底是何居心?南安伯不忍圣上被这些狗官欺瞒,故而打算兵谏!”
刘良佐听了一愣,随后连连点头:“说得好!南安伯这话可说到本帅心里去了。我们都是一样替朝廷卖命,但是朝廷里那些文官就从来没有体恤过咱们这些军汉。是得闹一闹给他们点教训。看他们以后还不拿咱们不当人。你就去回复你家伯爷,我答应了。今天就渡江。”
施琅目的达到,不再多言,起身告辞:“卑职使命已毕,即刻回禀伯爷。静候广昌伯佳音!”说罢,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
看着施琅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帐外,刘良佐他瘫回椅子上,长长吁了口气。
沈师爷凑上前,低声问:“东翁,真打算今天就渡江?真要和这郑芝龙一起闹饷?”
“闹!干嘛不闹?”刘良佐嗤笑一声,眼中闪烁着老兵油子的狡黠,“朝廷又不给钱,又不给粮,还要老子去跟左梦庚拼个命!老子有那么多兵可拼吗?”他压低声音,带着一股无赖劲儿,“死太监不是逼老子过江吗?老子这就叫顺水推舟,先过江再说。不晓得这郑一官想做什么,恐怕不是闹饷这么简单。但是管他想做什么呢?让老子做出头鸟老子不敢,但是有人挑头闹事,咱们正好跟着闹上一闹,这就叫法不责众,有郑一官那帮海贼在江上闹腾,这水,不就浑了吗?嘿嘿嘿……反正现在北面有清军、南面有左军。朝廷也不敢拿老子怎样,说不定反过来还得给咱们一些好处安抚咱们。传令下去,收拾家伙,准备渡江!咱们去南京城根儿底下扎营!”
“到了南京城下呢?”沈师爷追问。
“到了再说!”刘良佐眼中闪着市侩的光芒,“黄闯子不是在芜湖顶着左梦庚吗?让他顶去!咱们就在天子脚下!朝廷上那些大人们要是识相,乖乖把‘开拔费’给足了,老子磨蹭几天,再慢慢往芜湖挪!要是朝廷不给……”他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带着赤裸裸的贪婪和兵痞的蛮横,“那老子就在这天子脚下,自己‘筹粮筹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