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口刘良佐中军大帐内弥漫着一股汗味、脚臭味和隐约的霉味。四月的江风带着湿气从门帘缝隙钻入,却吹不散帐内令人窒息的压抑。
刘良佐,这位江北四镇中公认最“怂”、实力最弱的广昌伯,正跪在地上,额头几乎贴着冰冷的泥地。他平日里的趾高气扬、飞扬跋扈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卑微的恭敬和深藏的恐惧。
站在他面前的是太监高起潜。高起潜身形瘦削,穿着一身簇新的暗紫色蟒袍,面皮白净无须,眼神锐利,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漠然。他手中托着一卷明黄色的圣旨,另一只手随意地搭着一柄白玉拂尘。
“……特命尔广昌伯刘良佐,即刻整顿所部兵马,克日启程,移师芜湖,协同靖南侯黄得功,剿灭叛将左梦庚,拱卫京畿!不得有误,钦此!”
“臣……臣刘良佐,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刘良佐几乎是匍匐着,双手高举过头顶,接过那重如千钧的圣旨卷轴。
高起潜看向他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却也并未立刻离开,反而向前踱了一步,距离近得刘良佐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
“刘伯爷,”高起潜压低了声音,“皇上还有一句口谕,让咱家带给你。”
刘良佐心头一紧,腰弯得更低了:“公公请讲,臣洗耳恭听!”
高起潜用尖利的声音说:“皇上说,前番童妃、伪太子之事,自有朝廷法度处置。尔身为大将,当以军务为重,谨守本分,不该问的莫问,不该管的莫管。这大明的太子、皇帝的妃子,岂是容人随意冒认、攀附的?若再妄议宫闱,混淆视听……哼,国有大纲、法有常刑,伯爷想必是知道的。”
这番话如同鞭子抽在刘良佐的心上。他想起自己之前的奏疏,这是皇帝派人来敲打他了,额头的冷汗瞬间又冒了出来,连忙躬身道:“臣……臣糊涂!臣一时愚钝,妄议天家之事,罪该万死!谢皇上教训!谢公公提点!臣定当谨记,绝不再犯!绝不再犯!”他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
高起潜看着刘良佐这副诚惶诚恐、唯唯诺诺的模样,眼中轻蔑更甚。他知道眼前这个所谓“伯爷”的斤两——一个色厉内荏、贪生怕死的草包,靠着点运气和拥兵自重才混到这个位置,在真正掌握生杀大权的人面前,骨头比面条还软。他满意地看到对方被自己的威势彻底压服,这才用拂尘轻轻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淡淡道:“知道就好。社稷存亡之际,皇上倚重伯爷,望伯爷好自为之,莫要……自误前程。这提兵入卫的差事,可耽搁不得。咱家,就在南京,等着伯爷的好消息了。”说罢,不再看刘良佐一眼,转身,在随行小太监的簇拥下,昂首抬头地走出了军帐。
直到高起潜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刘良佐猛地直起身,他脸上那副恭敬卑微的表情瞬间扭曲,涨成了猪肝色,眼中喷出怨毒的火光,死死盯着高起潜消失的方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呸!阉狗!没卵子的死太监!”他压着嗓子,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串恶毒的咒骂,“仗着是皇帝身边的人,就敢骑在老子头上拉屎!真当老子是泥捏的?老子在外面拼命的时候,你个阉货还在宫里给人端屎倒尿呢!”他越想越气,烦躁地扯开领口,抓起案几上的酒壶猛灌了几口劣酒,辛辣感灼烧着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憋屈和恐惧。案几上,那卷圣旨让他心烦。旁边是啃了一半的烧鸡和几份字迹潦草的塘报,更显帐内的颓败与混乱。
“他娘的!”刘良佐将酒壶重重顿在案上,唾沫星子飞溅,“叫老子去打左梦庚?老子这点家当,够他啃几口?这死太监轻飘飘一句话,就让老子去送死?”他看向自己的幕僚沈师爷,一个干瘦、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人,正捻着胡须,沉默不语。
“师爷!你倒是说话啊!圣旨如山,不去是抗命,罪加一等。可去了……老子这点本钱,经得起折腾吗?”刘良佐的声音充满了焦虑和惶恐。
沈师爷眼皮抬了抬,慢悠悠地道:“东翁息怒。去自然是要去的,但……朝廷调兵有调兵的规矩,也不是来个太监随口一句话就能调得动的,这您是知道的……”
刘良佐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凑近案几,压低声音:“你是说……问兵部要点‘开拔费’?”
“正是!”沈师爷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兵甲朽钝,粮秣不济,士卒思乡……这些都是现成的理由。上疏陈情,恳请朝廷拨发饷银器械,以安军心,方可驱驰。此乃祖宗成法,料那高公公……也说不出什么来。这公文一来一回,几天也就去掉了。兵部拿不出钱来,我们不过江也就有理由了。”
“对!拖!能拖多久拖多久。”但是一想起高起潜,刘良佐脸上横肉又抽搐了一下,声音带着怨毒却又无可奈何:“唉,只怕那个死太监过两天又要来催!”他重重叹了口气,那股狠劲瞬间又泄了,只剩下对权势的深深畏惧。
就在这时,帐外亲兵高声禀报:“启禀伯爷!辕门外有自称南安伯郑芝龙麾下使者求见!”
“郑芝龙?”刘良佐一愣,酒意都醒了三分,眼睛瞪圆,“福建那个海贼头子?他找我干什么?”他猛地想起什么,脸色一变,“坏了!莫不是前两个月那笔……那笔本该拨给他水师的饷银……被老子截留挪用了?这厮鼻子这么灵?找上门来了?”他顿时慌了神,连连摆手,“不见不见!就说本伯军务繁忙,没空!”
“东翁且慢!”沈师爷却突然出声阻止。他神情凝重,从袖中摸出三枚磨得油亮的铜钱,口中念念有词,随手一抛。铜钱叮当落在油腻的案几上。沈师爷俯身细看卦象,指头掐算片刻,浑浊的眼睛蓦地亮起一丝奇异的光。
“如何?”刘良佐紧张地问,他向来迷信沈师爷这一套。
“奇哉!”沈师爷捋着山羊胡,声音带着一丝神秘,“卦象显示,今日乙巳,驿马动于东南。来人虽位卑,却携‘兑’泽之利,暗合‘巽’风之机。此非祸事,乃转圜之兆!东翁,此乃非常之时,来了非常之人,恐非讨债鬼,而是……送机缘来的!当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