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打翻的砚台,墨汁般在南京城晕染开来。秦淮河畔的喧嚣开始升腾,拾珠巷附近这条支街上,街边食肆挑起了灯笼,昏黄的光晕里,蒸笼喷吐着白汽,散发着肉包、烧麦的诱人香气;油锅里滋滋作响,炸着金黄的油端子(油条)和酥脆的麻团;糖粥藕的摊子前围着一圈人,甜糯的气息混着酱鸭、盐水鹅的咸香,在微凉的晚风中交织成一张市井的网。
在这片喧闹与香气中,恒源当的掌柜陈守财,却像一条滑溜的泥鳅。他挎着个旧竹篮,在人流中穿梭,脚步匆匆,却又时不时突兀地停下,假意在一个卖针头线脑的摊子前驻足,或者侧身让过一辆独轮车,眼睛却飞快地、不着痕迹地向后扫视。他那张本就愁苦的脸上,此刻更是绷得紧紧的,眼神里藏着掩饰不住的焦虑和警惕。他买东西也透着一股古怪:东头张记熟食铺,切了厚厚一叠酱牛肉,油纸包得严严实实;转到西边李老倌的炊饼摊,一口气买了十几个刚出炉、还烫手的白面大饼;路过南街口的“老万兴”酒肆,又拎出来一小坛子高粱烧;最后甚至挤到人最多的王婆烧鹅档前,要了两只油光锃亮的烧鹅。篮子很快就沉甸甸的。
“这老陈,不过日子了?买这么多硬菜好酒?”旁边一个相熟的杂货铺老板笑着打趣。
陈守财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咳……老家来了几个远房亲戚,穷酸得很,打打牙祭……打打牙祭……”话音未落,他又下意识地扭头,目光扫过身后熙攘的人群,没发现什么异常,才稍稍松了口气,紧了紧篮子,加快脚步拐进了通往拾珠巷的小岔路。
就在他身后约莫十几步远,两个身影如同融入暮色的影子。年长的叫赵黑子,正是昨天在当铺门口卖梨的锦衣卫番子,今天他换了一身不起眼的灰布短打,头上扣着顶旧毡帽,帽檐压得很低,手里随意地拎着个空酒葫芦,像极了收工回家的力夫。他看似漫无目的地踱着步,目光却像黏在了陈守财背上,精准地捕捉着他每一个停顿、每一次回头的瞬间。
年轻的陆青则穿着半新不旧的靛蓝布衫,扮作个寻常的后生。他的脸庞还带着几分青涩,眼神里是初生牛犊的锐气。他按照赵黑子事先的吩咐,没有紧跟目标,而是利用街边的食肆摊位作为掩护。每当陈守财在一个摊位买完东西离开,陆青便会“恰好”走到那个摊位前。
“老板,刚才那老哥买的是啥?闻着真香!”陆青在张记熟食铺前,指着陈守财离开的方向,一脸馋相地问。
“酱牛肉嘛,老陈买的可是上好的腱子肉,足有两斤多!”胖老板一边剁肉一边随口答。
“嚯,他一个人吃?”陆青装作惊讶。
“谁知道呢,生意人,兴许家里来客了吧。”老板不以为意。
陆青不动声色地啃着鹅翅,目光扫过陈守财消失在巷口的背影,心中疑窦丛生。他快走几步,在一个卖梅花糕的摊位旁,“偶遇”了赵黑子,两人目光一碰。
“头儿,”陆青借着付梅花糕钱的机会,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兴奋和紧张,“问清楚了。酱牛肉两斤多,大饼十几个,一斤半烈酒,还有两只烧鹅!这点东西,够喂三四条壮汉了!绝对有问题!”
赵黑子浑浊的老眼在帽檐下精光一闪,他微微点头,沙哑的声音几不可闻:“跟上。小心点,这老小子贼得很,刚才回头看了三次。”
两人不再言语,保持着看似随意的距离,一前一后,远远缀着陈守财的身影,也拐进了拾珠巷。
暮色中的巷子,比主街清冷了许多,陈守财佝偻着背,步履匆匆,走到恒源当后门,又警惕地左右看了看,这才掏出钥匙,飞快地开门闪了进去,“咔哒”一声插上了沉重的门闩。
赵黑子和陆青隐在巷子深处的阴影里,如同两尊石像。
陆青眼中闪过一丝兴奋:“头儿,您料得真准!这老小子肯定有鬼!后院藏着人!”
赵黑子没理会陆青的兴奋,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当铺后院的围墙和相邻的几处院落。恒源当的左侧,是一间看起来久无人居的院子,院墙比恒源当的矮上几分,墙头杂草丛生,几片破瓦摇摇欲坠。
“走。”赵黑子吐出这个字,身形已如鬼魅般贴着墙根向那废弃院子潜去。陆青连忙跟上,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两人悄无声息地绕到废弃院子的侧面。院门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赵黑子指了指巷口方向,又指指自己的耳朵,示意陆青去那里放哨,留意巷子两头的动静。
“头儿,您一个人进去?”陆青有些不安,手按在刀上,“要不要……先回去禀报千户大人?多调些人手来稳妥些?这万一……”
“万一什么?”赵黑子瞪了他一眼,那眼神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老兵对新兵蛋子的不耐,“屁都没摸着,回去挨骂吗?张千户最烦听‘可能’‘大概’!你,去巷口盯着,机灵点。有风吹草动,学两声夜猫子叫。”
陆青不敢再多言,点点头,猫着腰快速潜向拾珠巷与主街相连的巷口,身影隐入墙角的阴影里。
赵黑子深吸一口气,后退几步,一个短促的助跑,脚在墙面上借力一蹬,身形拔起,双手如同铁钩般攀住了废弃院子的墙头。他动作轻盈老辣,避开松动的瓦片,悄无声息地翻了过去,落在院内松软的腐叶上,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院内一片荒芜,枯草没膝,几间破败的厢房门窗歪斜。赵黑子像一头经验丰富的猎豹,弓着身子,借着残垣断壁的掩护,迅速向与恒源当相邻的那堵墙靠近。空气中弥漫着枯叶腐败和泥土潮湿的气息,但在这气息之下,赵黑子那经过无数次生死锤炼的鼻子,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又让他寒毛倒竖的异样——铁锈味?汗味?还有一丝……膻气?
他停在墙根下,侧耳倾听。隔壁恒源当的后院的一个屋子,一片死寂,连灯火都没有。窗外挂着棉被,这不正常。他决定靠近屋子,戳破窗户纸看一眼。
就在他手指刚搭上窗户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