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源当门口,只剩下满地狼藉的梨子和面色惨白如纸的陈守财。锦衣卫番子捡起最后一个梨,在粗布衣服上擦了擦,咬了一口,汁水顺着嘴角流下。他不再看陈守财,仿佛他只是一块背景里的石头,转身挑着剩下的小半筐梨,慢悠悠地踱出了巷子。陈守财扶着门框,双腿发软,只觉得那口梨咬下去的声音,像咬在了自己的心尖上。夜色如墨,沉重地涂抹在拾珠巷上空。恒源当早早上了门板,陈守财插好沉重的门闩,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才疲惫地吹熄了大堂最后一盏油灯。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勾勒出柜台货架的轮廓。
他穿过堆满杂物的后院,来到一间紧锁的堆放破旧家具的杂物房。屏息凝神听了片刻,确认外面死寂一片后,他才挪开墙角一个沉重的破樟木箱子。箱子后面,露出的不是墙壁,而是一个仅容一人匍匐通过的、黑黢黢的洞口,边缘粗糙,散发着泥土和霉菌的混合气味。
陈守财拎起脚边一个沉甸甸的食盒,矮身钻了进去。洞壁潮湿冰冷,蹭得他绸衫上满是污痕。爬了约莫五六尺,前方出现微光。他推开另一头同样伪装成墙面的挡板,一股更浓烈的汗味、皮革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侵略性的膻气扑面而来。眼前一把锋利的刀尖,正对着自己的额头。
“是我!”
这是一间狭小、密不透风的斗室,原本应是邻居存放柴草的所在,如今被彻底封死。一盏豆大的油灯在桌上摇曳,勉强照亮围坐着的四条壮硕身影和角落里一个更瘦削的影子。那四人穿着深色的劲装,剃着金钱鼠尾的发式,脸庞线条刚硬,眼神在昏暗中像野兽般闪着幽光。他们沉默地用小块的磨刀石,磨着短刀和短柄斧的刀刃。动作慢条斯理,但是透着熟练。角落里那个瘦削的身影,穿着半旧不新的蓝色布袍,面皮白净,唇上贴着假胡须,一双细长的眼睛里却淬着毒蛇般的阴冷,这是个太监。
食盒一放,四个鞑子的目光立刻像钩子一样钉了上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压迫。陈守财不敢抬头,手脚麻利地打开食盒,拿出还温热的馒头、酱肉和一壶酒,小心翼翼地摆上桌。
“陈掌柜,难为你还惦记着咱家这几个‘穷亲戚’。”孙公公的声音又尖又细,像铁片刮过瓷器,他慢悠悠地踱步过来,拿起一个馒头,却没吃,只用尖细的手指捻着。“白天那场热闹,咱家在隔壁可都听见了。王老三那帮丘八,查得挺欢实啊?”
陈守财浑身一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孙公公!求您了!真不能再待下去了!白天……白天兵马司的人来,翻了个底朝天,连……连柜子里的暗格都撬了!小的那点孝敬,王老三那杀才竟不收,还拍了桌子!更……更要命的是……”他咽了口唾沫,恐惧几乎让他窒息,“他们……他们撞见了一个锦衣卫的番子!就在门口!那人亮出了北镇抚司的腰牌!小的……小的魂都吓飞了!公公,那番子肯定盯上这附近了!求您发发慈悲,换个地方吧!再待下去,小的全家性命难保啊!”
“哦?”孙公公细长的眉毛挑了挑,似乎并不意外,反而俯下身,那张白净的脸凑近陈守财,油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扭曲跳动的阴影,一股混合着熏香和阴寒的气息喷在陈守财脸上。“陈掌柜,你怕了?”
“小的……小的……”陈守财抖得说不出完整的话。
“怕,就对了。”孙公公的声音轻柔得诡异,“怕,才记得住事儿。你怕那锦衣卫的番子,就不怕咱家?”他伸出保养得宜、指甲修剪得尖尖的手指,轻轻拍了拍陈守财的脸颊,动作像毒蛇吐信。“咱家可记得清楚,你在通州的亲兄弟,前年刚添了个大胖小子吧?你那老娘,身子骨还硬朗?哦,对了,还有你在南京城西头赁的小院儿里,那如花似玉的媳妇儿,和你那刚开蒙的小崽子……叫……陈小宝?名字挺喜庆。”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陈守财的心窝。他瘫软在地,涕泪横流:“公公……公公饶命啊!小的……小的……”
“饶命?”孙公公直起身,掏出一块素白的绢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刚才拍过陈守财脸颊的手指,仿佛沾了什么脏东西。“咱家是在救你的命。乖乖听话,你兄弟老娘、老婆孩子,自然安安稳稳。等大清铁骑过了江,咱家跟你一起做点大生意,总比你过去放贷给那些穷酸举子强。今年江南没人去北边应试了,你这生意,怕是连耗子都不愿光顾了?”
陈守财心如死灰。弘光朝廷风雨飘摇,江南人心惶惶,原本指望靠放贷给进京赶考的举子赚取高利,如今这南北两隔,他这放贷的生意一落千丈,早已入不敷出。孙公公的话,一半是剧毒的威胁,一半是虚无缥缈的诱饵,却精准地掐住了他所有的命脉。
“可是……公公……那番子……”陈守财还想做最后的挣扎。
“番子?”孙公公冷笑一声,将擦手的绢帕随手丢在桌上,“只要你这张嘴闭严实了,手脚干净点,谁知道这堵墙后面有洞?谁知道隔壁住着谁?他锦衣卫再厉害,还能钻墙不成?”他眼神扫过那四个沉默如磐石的鞑子,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弧度,“再说了,真要有不开眼的找上门来,自有这几位‘贵客’招呼。你只需记着,管好你自己,管好你这张嘴。泄露半个字……”他顿了顿,声音陡然降至冰点,“咱家保证,让你陈家一家十四口,死得干干净净。”
四个鞑子中的一个,似乎是头目,闻言抬起头,鹰隼般的目光冷冷地扫过瘫在地上的陈守财,鼻子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对着刀口吹了口气,发出一声轻响。这无声的威胁,比孙公公的那些话更让陈守财肝胆俱裂。
“是……是……小的明白……小的明白……”陈守财磕头如捣蒜,额头在冰冷的地面上磕得砰砰作响,除了屈服,他看不到任何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