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良玉呆呆地坐在主位,脸色煞白,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他手中紧握的酒杯不知何时被他捏碎了,“啪”地一声脆响,碎瓷四溅,酒液和手上的血混在一起,滴淌到桌子上,却浑然不觉。他当然听得懂柳敬亭今天讲这个故事背后的意思,一股巨大的恐惧和深切的悲凉攫住了他,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厅内一片死寂。金声桓张着嘴,方才满腔的愤懑被那“叛国降将”的结局堵在喉头,化为一声沉重的喘息。左梦庚脸上的戾气也僵住了,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父亲背影中那山岳般的沉重和绝望。其他将领更是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监军黄澍则脸上则像那烛火一样不安地阴晴不定。
左良玉呆坐在椅子上,他左良玉,自认一生忠义。从辽东血战到中原剿寇,尸山血海里滚出来,为的是什么?是封侯拜将?他已经得到了!他拖着这具早已油尽灯枯的病体,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拼尽麾下数十万将士的性命也要“清君侧,救太子”,图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在史书上留下一个“擎天保驾”、“再造社稷”的忠臣美名,好让自己这行将就木之躯死得其所,死得重于泰山吗?
可柳敬亭这书……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从怀中摸出那封太子诏书,用颤抖的双手,慢慢展开。读完,他抬眼望向柳敬亭,眼中神色复杂。
柳敬亭向左良玉拱拱手:“太子说,左帅忠肝义胆,国之柱石。然而希望左帅以大局为重,万勿与朝廷同室操戈,而是守住九江,保江右不失!”
此话一出,整个大帐内一片哗然。
“我……我错了?”左良玉喉头滚动,发出嘶哑的声音。这声音不大,却让所有将领心头剧震,猛地抬头看向他们的主帅。只见左良玉脸色惨白如纸,眼神却逐渐清亮起来。
他猛地提高声音,“我左良玉,一心要做大明的忠臣,做那力挽狂澜的柱石!我以为清君侧,除奸佞,迎太子,便是最大的忠!便是青史留名,万世流芳的功业!”
他环视着惊愕的众将,目光扫过袁继咸惊疑的目光,扫过儿子左梦庚闪烁不定的眼睛,扫过金声桓等人脸上的复杂神情。“可方才柳先生的书,如醍醐灌顶!郦琼啊郦琼,他何尝不是起于微末,血战抗金?结果呢?叛臣传,千古罪人,遗臭万年!”
袁继咸接过左良玉手中的太子诏书,细细读了一遍,内心也是起伏翻涌。他此时站了起来,向左良玉拱了拱手,又面朝众将说:“左帅,各位将军,请看,太子所言,句句发自肺腑,字字玑珠啊。他劝左帅,切莫以他为念,而要顾全大局。要把我们的刀锋,指向鞑子,而不是指向南京。若是大明军队自己拼个你死我活,流干汉家儿郎的血……谁在笑?是那关外的建虏!是那虎视眈眈的多尔衮!他们正等着我们自相残杀,好坐收渔翁之利!切不能行此亲者痛,仇者快之事!做这断送我大明江山的千古罪人!”
左良玉深吸一口气:“柳老先生,苏先生,袁大人!左良玉明白了。太子不愿看到我们自相残杀!不愿看到江山落入异族之手!太子的心意,就在柳先生这书里!我左良玉……听懂了!”
左良玉猛地站起,身形却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旁边的亲兵下意识要扶,被他一把推开。他强撑着挺直脊梁,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如同洪钟,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传我将令!”
“一、全军停止向南京进发!即刻原地待命!”
“二、加固九江城防!所有营寨,依江据险,深挖壕堑,广布鹿砦!工匠营,昼夜不停,督造战具、火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