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之龙不以为然:“我问过韩赞周,他说没见过北京御膳房做过这两道菜。”
柳祚昌嗤之以鼻,带着纨绔子弟特有的玩世不恭:“这一看就是东林党的手笔,两道菜,再加几首歪诗,一晚上整条秦淮河都相信这太子是真的了。依我看啊,太子是真是假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站哪边!东林党人想借左良玉的兵锋,用这‘太子’扳倒马、阮,重夺大权。马、阮自然要死死摁住这颗‘妖星’。我们夹在中间,一个不慎,便是夺爵除籍,弄不好还得毁家灭族。”
“嗨!要我说,管他龙椅上坐的是福藩,还是那个不知真假的‘太子’!不都是他老朱家的种?横竖都是姓朱的坐天下!肉烂在锅里!咱们这些武臣,祖上跟着太祖、成祖爷打江山,挣下这份世袭罔替的铁饭碗,图的是什么?不就是子子孙孙永享富贵荣华吗?眼下这局面,扯什么忠臣奸臣、东林阉党,都是虚的!小柳说到点子上了,对咱们几个来说,要紧的是,咱们得擦亮眼睛,盯紧风往哪边吹!关键时刻可千万别站错了队!”
朱国弼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他浑然不觉,继续唾沫横飞:“想想当年靖难的时候,这金陵城中,多少勋贵,就因为一时糊涂,站错了队!结果呢?父辈们拼了命换来的富贵,眨眼间灰飞烟灭!这血淋淋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他环视众人,最后目光落在徐胤爵身上,带着一种自以为是的提点,“世子,你家祖上……不也吃过这亏?魏国公的爵位,可是隔了几十年才又回来的!”
“站错队”三个字,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狠狠刺进了徐胤爵的心底。朱国弼这个草包,无意间戳中了他老徐家最深的隐痛——靖难时,先祖徐辉祖(徐达长子)力保建文帝,被朱棣夺爵幽禁至死,魏国公爵位中断数十年,直到仁宗时才得以恢复。那份家族记忆深处的恐惧和耻辱,此刻被朱国弼粗鄙的言语赤裸裸地揭开,让徐胤爵的呼吸都为之一窒。
赵之龙敏锐地捕捉到了徐胤爵那一瞬间的僵硬和朱国弼话语带来的震动。朱国弼这蠢货的话虽然粗鄙,却歪打正着地道出了在场所有勋贵心底最深处、最原始的恐惧——失去爵位,失去富贵。这恐惧,比任何忠君爱国的口号都更有力量,也将是他们未来做出选择的根本依据。
临淮侯李述祖忧心忡忡:“是啊,眼看北面和谈不成,鞑子迟早要打过来。他们还在党争不休!火药库炸了,谁知道是不是他们自己人干的?就为了搅乱局面?”他压低了声音,“我听说,江北……江北四镇也心思各异,高杰死了,剩下那几个,未必肯真心替朝廷卖命。这鞑子一旦南下,势头必然凶猛,这南京城……唉!”
书房内的空气骤然凝重。勋贵们脸上的轻松或嘲讽褪去,只剩下对自身命运的深切忧虑。他们是与国同休的勋臣,世受皇恩,享尽荣华。然而此刻,脚下的基石仿佛正在崩塌。
赵之龙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微不可闻的笃笃声。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所有人:“大厦将倾,非一木可支。若……若真到了那一步,诸位可曾想过退路?”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一种刻意的、令人不安的暧昧,“刘洪起出使回来后,来我这里拜见,说了好多北边旧臣的事情,听说那摄政王多尔衮礼贤下士,颇有信义,待洪承畴、冯铨那些人也还不错。若真能保全江南黎庶,免遭兵燹,与北方……通好,未必不是一条出路?”
“通好?”李祖述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脸色微变,“忻城伯你是说……投……”
“慎言!”徐胤爵立刻打断他,眼神锐利地扫过赵之龙,又看看其他人,低喝道,“此等大逆之言,岂可轻议!”
赵之龙微微一笑,笑容里却毫无暖意:“我何曾说过什么?只是忧心这满城百姓,忧心你我阖族身家性命罢了。未雨绸缪,总好过临渴掘井。”他巧妙地收回了试探的触角,将皮球又踢了回去。
一直沉默的保国公朱国弼,似乎被这压抑的气氛和绕来绕去的言辞弄得有些不耐烦了。他猛地灌了一大口酒,胖脸上显出几分不耐烦的红晕,大手一挥,用他那特有的、带着几分草莽气的洪亮嗓门做了总结:“管他是福藩坐在金銮殿,还是那‘太子爷’有朝一日出来坐龙庭?反正只要是他朱家的天下!咱们都有酒喝,有肉吃!咱们是勋贵!是与国同休的!什么叫与国同休?俺老朱其他不懂,这几个字还是认识的,意思就是大明江山在,我们的富贵荣华就在,大明这江山要是完了,我们也得跟着完犊子。换了鞑子皇帝来坐天下,我等还能保此富贵?做什么梦呢!他爱新觉罗家能认老朱家颁的丹书铁券?”
看到其他几个勋贵听到朱国弼说出这番话,都在连连点头,赵之龙知道这个话题不宜继续试探了,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我等世受国恩,值此危局,更需同舟共济,谨言慎行,静观其变。无论风向如何,保全宗族,延续富贵,方不负祖宗基业。”他刻意强调了“谨言慎行”和“保全宗族,延续富贵”,这八个字,才是这群大明顶级勋贵在这末世黄昏中,唯一能达成的共识。
书房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烛火偶尔爆出轻微的噼啪声。窗外,南京城的夜色愈发深沉,仿佛一只无形巨兽,正悄然吞噬着这座六朝金粉之地最后的繁华与安宁。每个人都在心中反复咀嚼着朱国弼的“站错队”和赵之龙的“保全宗族”,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前各怀鬼胎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