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正刻,南京城晨曦微光。
北镇抚司衙门前两盏硕大的灯笼,在微寒的晨风中轻轻晃动,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门前那对石狮子,以及脚下冰冷坚硬的青石台阶。门楣上黑底金字的“北镇抚司”匾额,衙门两侧的高墙耸立,墙上开着的箭窗黑洞洞的隐隐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气息。
大门早已开启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两名按刀而立的锦衣卫力士如同泥塑木雕,纹丝不动。踏入衙门,内部的空气似乎都比外面凝重冰冷几分。回廊曲折,灯火幽暗,当值的校尉、番子们步履轻捷,往来无声。这里没有其他衙署清晨常有的慵懒与喧哗,只有一种绷紧的的压抑。
正堂之上,烛火通明。
锦衣卫都指挥使冯可宗端坐在主位上,身形挺拔,如同一尊磐石。他年约四旬,面容瘦削,线条冷硬。他穿着一身常服,青色的缎面袍子看似寻常,唯有领口、袖缘用银线绣着的细微云纹,在烛光下偶尔流转过冷冽的光泽,暗示着主人非同一般的身份。
堂下,数名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核心头目垂手肃立。千户张一郜、百户高虎,以及负责军情侦缉的千户张鹿征等人,皆在其中。只有锦衣卫副都督马銮,这位凭借其父、当朝首辅马士英的权势而躋身高位的家伙,今日依旧未见踪影。
张一郜抱拳禀告:“禀都督,马副都督……今日又未至衙内应卯。”他略一停顿,又添了一句,语带讥诮,“听闻马都督昨夜又在秦淮河的画舫上宴饮,宾主尽欢,直至四更方散。此刻怕是尚在府中高卧,未能起身。”
堂下站立的人群中,有几人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牵动了一下,似乎想笑,又强行忍住。一种心照不宣的、对权贵子弟无能渎职的鄙夷情绪,在沉默中悄然扩散。马銮虽居副都督之位,但在北镇抚司这些凭着实打实的功绩或残酷竞争爬上来的军官眼中,不过是个碍眼的花瓶。
听到耳边传来的轻微骚动,冯可宗半阖的眼帘抬起,两道冷电也似的目光扫过全场。没有呵斥,没有言语,只是这毫无温度的一瞥,便瞬间浇灭了那刚刚冒头的懈怠。所有人立刻挺直了脊背,恢复了泥雕木塑般的状态。
冯可宗心中对马銮的观感,其实与下属们相去不远。但他更清楚,在锦衣卫这样一个等级森严的机构里,表面的秩序和威严,比个人的好恶重要得多。他可以默许甚至利用马銮的无能,却绝不能容忍下属因此而生出轻慢上官、藐视规矩的心。这是驾驭之术,亦是生存之道。
他用指尖轻声敲敲桌子,将话题引向了真正关心的事情。“昨日中城兵马司狱中,那场‘祭拜’,情形如何?”
百户高虎应声出列。他生得一副寻常面孔,属于丢进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那种。他拱手躬身,禀报道:“回都督,卑职昨日奉命混入前往祭拜的百姓之中,进入了中城兵马司衙门院内。人极多,从衙门口一直排到街尾,摩肩接踵,水泄不通。百姓们对于祭拜先帝一事,表现出……出乎意料的热情。许多人是自发前来,谈及先帝殉国,无不唏嘘落泪。”
冯可宗叹了口气:“先帝壮烈殉国,已有一载。民间百姓感念旧恩,有此举动,也算情理之中。那伪太子……”说出“伪”字时,他微一迟疑。对于狱中那位“太子”的身份,他内心深处并非全无疑虑。“他在祭拜过程中,可有何异常举止?”
高虎仔细回想了一下:“那‘太子’身着孝服,额系白巾,神情悲戚,泪流不止,观其哀痛之状,不似作伪。而且,他对每一位上前祭拜的百姓,无论老幼贫富,皆行跪拜大礼,以作还答。态度诚恳,叩首扎实,毫不敷衍。”
“百姓们如何议论?”冯可宗追问。
“绝大多数百姓……”高虎顿了一下,似乎在选择措辞,“……皆深信不疑,认为此乃真太子。许多人拜祭之后,激动不已,言道‘太子仁孝,必是崇祯爷的血脉无疑’、‘朝廷公告,怕是另有隐情’之类的话语。群情颇为倾向于此。”
冯可宗鼻腔里轻轻哼出一声,听不出是嘲弄还是别的什么情绪。他并不意外于这个结果,民间的舆论向来容易被煽动,也容易被表象所迷惑。“可有朝中官员露面?东林党那边,是何反应?此事背后,是否是他们策划操弄?”在南京如今波云诡谲的气氛下,任何不寻常的事件,都必须考虑其背后的党派博弈。
高虎肯定地答道:“卑职留心观察了整个祭拜过程,并未发现任何朝中官员露面。东林党那边,至今也未见有任何公开表态,似乎……对此事无动于衷。是否为他们幕后策划,目前尚无任何线索或证据。不过……”他补充了一个细节,“祭拜事毕之后,执掌中城兵马司的右佥都御史邹之麟,曾亲自登门,拜访过礼部尚书钱谦益。至于二人谈了什么,卑职无能,未能探知。”
“邹之麟……钱谦益……”冯可宗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两个名字,邹之麟是直接管辖中城兵马司的官员,钱谦益则是东林党魁,亦是士林清流领袖。这两人私下会面,绝不会是无的放矢。他将这个信息牢牢刻在脑子里,面上却不动声色,不再继续追问此事。
他的目光转向了百户张一郜。“昨日在神策门附近发现的那些联络记号,后续查得如何了?”这件事,在他心中的分量,或许比那场闹得满城风雨的祭拜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