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秩序由卑职在此维持,请您先入内歇息吧。万一有奸人混迹其中,趁机唐突了殿下,卑职万死莫赎。”杨大壮一个头两个大,后悔起初答应采买祭品。原以为只是太子私下祭奠,谁料竟会演变成如此浩大的公开场面!他最怕人多混乱,这位太子若再混入人群消失,将他寻回恐怕又得费尽周折,这个责任他可担待不起。
“不可。”卫明语气异常坚决,“民间丧礼,尚有宾客吊唁,主家跪拜还礼之仪,何况天家?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礼绝不可废!我身为太子,更当为天下臣民表率。”
这顶帽子比刚才那顶更大、更重。杨大壮再无反驳余地,只得命人取来一张草席,铺在供桌东侧。
卫明跪于席上。校尉们开始放百姓入内,每十人为一批。百姓们上前焚香叩拜,卫明便在一旁恭敬叩首还礼。送走一批,再请入一批。眼见门外长街上聚集的百姓越来越多,队伍蜿蜒排出数百步之遥,杨大壮急忙增派军士在外维持秩序,令欲祭拜者依次排队。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之景!太子竟在中城兵马司衙门公开祭奠先帝,并且如同民间孝子一般,向每一位前来祭拜的百姓虔诚还礼。此事如野火般迅速传遍全城,越来越多的百姓涌来,欲一睹太子真容,感受这难得的“忠孝”场面。
杨大壮看着门外越来越长的队伍,头皮发麻,不断加派人手。他本想劝太子适可而止,奈何太子异常执着。他看着太子跪在席上,进来一批人便叩首一次,循环往复,心中不由暗忖:“这位太子爷,不知是真迂腐,还是心有大志?这般磕下去,不到天黑,怕是要磕上几百个头,这苦头吃得……未免太实在了些。”他暗自腹诽,但至此,反倒不再担心太子会借机溜走了——“经此一番,明日怕是连腰都直不起来喽!”
而随着一批又一批百姓亲眼目睹太子悲切的神情、虔诚的礼仪,以及那额上因不断叩首而隐隐显现的红痕,“此乃真太子”的信念,在他们心中愈发坚定。那悲壮的祭礼,连同太子哀恸的身影,深深地烙入了每一个在场者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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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明跪在草席上,身体随着每一次叩首微微起伏。起初,这只是他精心策划的一场表演——他需要“真太子”这个身份,从而在这危机四伏的处境中,用这个身份,为自己织就一张暂时的安全网。然而,随着这场“哭祭”仪式进行下去。他的情绪却慢慢有了些变化。
首先,感染他的是哭声。这哭声,一开始是零星的,压抑的,如同远处呜咽的风。渐渐的,哭声汇聚起来,变得清晰而汹涌。和他一开始表演性的干嚎不同,这哭声中,充满了真情实感的悲恸。
这些百姓对着崇祯的灵位叩首,然后,许多人会转向他,再深深一拜。那一瞬的目光交接,卫明看到他们眼中流露出的情绪——他们是真的在悲伤!
作为一个现代人,卫明对明朝这样一个封建王朝,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在现代的教科书里,明末是个政治腐败,民不聊生,饿殍遍地,农民起义风起云涌的时代。然而,崇祯这样一个失败的,被揭竿而起的农民军逼得自缢身亡的封建君王,何以在南京的市民百姓心中,还留存着如此真挚,沉痛的情感?
与他原本对明朝的想象截然不同的还有这个时代人们的精神面貌。不同于清末老照片中,那些面黄肌瘦、眼神呆滞、愚昧胆怯,瑟缩在破败背景里的中国人。此时他所见到的南京市民,无论贫富,皆衣着整洁,哪怕穿着粗布衣服,却浆洗得干净清爽;哪怕是补丁,也打得方正。面庞或许黝黑,却透着健康的色泽;眼神里有好奇,有悲痛,有敬畏,却唯独没有那种被长久压迫后的麻木与昏昧。他们祭拜时,举止有度,带着一种天然的礼节感。男人拱手,妇人敛衽,老人被搀扶,孩童被约束。他们秩序井然地进入,焚香,跪拜,哭泣,然后默默从另一侧退出,几乎无需军士过多呵斥指挥。
更让他震惊的,是那些女性。她们或跟着父兄,或结伴而来,穿着及踝的裙裳,举止从容,落落大方。一个年轻女子在他面前跪下叩首,裙摆微动,他清晰地看见裙下是一双穿着普通布鞋、自然大小的脚——天足。并非个别,他此刻所见,竟未见到一个裹着小脚、行走蹒跚的女子,以及扭曲的“三寸金莲”带来的颤巍巍的步态。有几个衣着朴素的年轻女子,眼神清澈而大胆地望向他,目光里除了好奇、同情,还有一种他难以定义的、属于“人”的坦然。
“这……真的是明朝末年吗?”
卫明内心里对这个时代的认知框架,开始嘎吱作响。他忽然感到一丝惶惑,甚至是一丝……羞愧。为自己先前那种现代人的优越感,还有纯粹的、高高在上的利用他们的心态。
他原本以为自己在利用一种“封建忠孝”的符号。可现在,他发现这符号背后,是活生生的人,是有血有肉的情感,是一个文明共同体在骤然失去重心时的剧痛与茫然。这些百姓哭的,或许不仅仅是崇祯皇帝,更是他们心中的“大明”,是他们作为“明人”那份未曾断裂的、浸润在日常生活里的尊严与归属。是对一种尚未溃灭的文明秩序的本能眷恋,是对“华夏”衣冠礼乐的一种集体无意识的维护。
他,卫明,一个误入此间,以“逃离”为首要目标的现代穿越者,一个对朱明王朝并无半分眷恋的旁观者,一个竭力自保的演员,此刻却跪在这里,承受着这汹涌澎湃的、属于另一个时代的情感浪潮冲击。
卫明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悸动。是否有某种文化血脉的觉醒,他说不清。但是在香火与泪水中,他仿佛触摸到了这个时代一些更具体、更沉甸甸的东西,并且和这些明朝的老百姓,在精神上产生了某种连结。
暮色渐浓,香火明灭,门外百姓的长队依旧望不到尽头。杨大壮看他依旧一丝不苟地叩首,暗自嘀咕这位太子爷“迂腐”、“吃苦头”。他哪里知道,卫明此刻的“坚持”,早已掺杂了别的东西。
卫明的“表演”还在继续,策略依然需要,逃亡计划刻不容缓,但表演者自己,已在情绪的惊涛骇浪中,迷失了最初那颗纯粹算计的心。他看着眼前似乎望不到尽头的祭拜队伍,忽然对自己“尽快抽身离去”的想法,产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连自己都尚未完全明了的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