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洛楼，五楼。
窗外昨日暴雨的痕迹未消，午后的天空却已放晴。
陆长歌在环廊上摆弄完千里镜，看清了大湖上那些明显的水位警戒线，便回了值房。
他一边仔细翻阅桌上那厚厚一叠文书，一边等着人来。
文书是关于醉仙阁的详细资料，一早千户所就差人送了来。
签收资料时，他就明白了冷宛白这次是真的对他抱了希望，期盼他能在追查闻峻峰、江寒霜的事情上有所建树。
或许是欣赏他从前能在五品武者追踪下脱身的能力，或许是因为他钓到神龟的好运气，或许是看准了他对未来无尽麻烦的担忧以及对资源的热切渴望，又或许仅仅只是抱着有枣没枣打一杆的想法。
但这就够了，能证明她心中有着执念和渴望。
陆长歌想明白之后，自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当即写了两封信。一封是借调秦弘武到自己麾下的申请，让送资料的小旗带回去给冷宛白。一封是给自己曾经的老百户陈勇，解释了一下情况，并承诺来日必有重谢。
所以他要等的人，自是刚刚晋入五品不久，他曾经的顶头上司秦弘武。
目光在密集字行间逡巡，陆长歌脑中正梳理着醉仙阁此庞然大物的脉络根系。
脚步声从大厅传来，他抬眼望去，露出一丝苦笑。
来人并非秦弘武，而是身着镇邪司百户官服、身形清瘦的苏飞雪。
桌上那卷标题“醉仙阁”的刺目文书，已来不及收起。
陆长歌神色自若，干脆放任其摊在明处。
“陆大人清闲惯了的人，怎么有空来值房？”
苏飞雪未行礼，径直在对面的太师椅上落座，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目光并未瞥向文书，只定定瞧着陆长歌。
她眼睛未曾斜视那卷文书一眼，而只是看着陆长歌，
“说到清闲，全赖百户所诸位袍泽，尤是李主簿与各位总旗担待，”陆长歌回以微笑，从容不迫，“更要谢过苏姑娘你这些年包揽了所有外勤公务。”
他话锋忽而一转，带着探究，“倒是苏姑娘，你功劳卓著，又蒙冷千户器重，早已实授百户之职。南岸小城大把，何不自领一方，逍遥自在？何必屈身栖霞，在我陆某人麾下熬着？”
“族中亲眷尽在栖霞，我一个小女子何苦远走他乡？”苏飞雪语气平平，“况且栖霞乃上城，俸禄贴补也丰厚些。我的去留，不劳大人费心。”
她稍作停顿，话题又落回陆长歌身上，“倒是陆大人，难得操心公务，今日现身这望洛楼，所为何事？”
“苏姑娘不欲我操心，反倒操心起我的事来？”陆长歌轻笑一声，指尖随意点在身前文书上，“这不，千户大人念着我闭关久了恐生闲愁，着我有空时查查醉仙阁这两个偷蛋的大贼罢了。”
“哦？”苏飞雪尾音微扬，似笑非笑，“那不知陆大人打算如何着手？可需属下略效犬马之劳？”
陆长歌摇头失笑，带着揶揄：“这不是明知故问么？让你这醉仙阁的人去追查自家人？”
他状似恍然，轻轻一拍额头，“慢着，似乎也不全对。那两人，眼下在你们阁中，也算得上叛徒了吧？”
他向前略倾了倾身，压低了声音，目光却不离苏飞雪的脸庞：“早前我便说过，贵阁那位阁主，手腕差了几分。如今可是应验了？
两位四品高手得了蛟龙蛋，不上交阁主，反倒巴巴送去了云梦韩刺史府上……啧啧啧，这阁主当得，实在失败！”
“陆大人！”苏飞雪声音倏地一冷，眸中锐芒闪过，“慎言！阁主行事，岂是你能妄加品评的！那二人是忠是叛，乃我阁内务事，更轮不到你来置喙！”
“哟，苏姑娘生气了？”陆长歌摊开双手，语气却毫无收敛，“那敢问一句，若他们不是叛徒，为何不回阁里？反令自家人到处追索？”
他迎着苏飞雪渐冷的眸光，慢条斯理道，“唯二解释：其一，他们就是叛徒，将蛟龙蛋献给了韩天佑；其二，便是贵阁主多疑寡恩，刻薄成性！
他们心知回去百口莫辩，横竖逃不过严刑拷问！那可是两尊四品高手啊，随便哪一个拎出来，都值千万两雪花银！”
他摇头叹息，话语如刀：
“可惜！实在可惜！苏姑娘，听我一句劝，及早抽身，莫陷泥潭。跟着这样的主子，早晚把自己搭进去。”
“陆长歌！你……”苏飞雪面罩寒霜，那句“他们不是叛徒，他们并未得蛋”差点就要冲口而出。
陆长歌不等她说完，又拍了拍桌上文书，话锋再转，叹息中带着规劝：
“朝廷已将贵阁底细摸得七七八八。贵阁阁主乃前朝大楚遗脉，那些长老亦是前朝勋贵子弟。他们汲汲于复国旧梦，尚可理解一二。你呢，苏姑娘？”
他目光炯炯，直视苏飞雪，“你祖上不过寻常乡绅地主，何苦趟这趟死无葬身之地的浑水？不怕牵连满门？安安分分为朝廷效力，岂不安稳太平？””
值房内空气凝滞片刻。
苏飞雪沉默了一会儿，眼中复杂情绪翻涌又压下，才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些许平缓：
“陆大人，你还没告诉我，这案子，你打算查，还是不查？若查，又准备如何入手？”
陆长歌心知言语难以撼动，便重又摆出那副惯有的惫懒姿态，往椅背上一靠：
“苏姑娘，你这官儿做得还是不行啊！人情世故领悟的太慢了，比冷千户差远了。你这么问，有心人就会想你是否想庇护那两人不被找到呢？还是想找到他们、然后去给醉仙阁通风报信呢？”
“陆大人，你且说来听听。”苏飞月执意追问。
陆长歌随手朝窗外一指：“苏姑娘，你瞧这大湖气候，愈发诡谲难测，连雨季都乱了章法。难得今日放晴，正是……”
他脸上堆起十二万分的真诚，“是个合该垂钓的好日子。至于追查那两位四品高手？你看我陆长歌，”他指着自己鼻子，“像是嫌命长的人吗？”
“那属下陪你一起去！”苏飞雪语气陡然坚决，不容置疑。
“免了！”陆长歌干脆拒绝，“消遣之事，主官自去便可！苏百户你还是尽心执掌外勤内训，与李主簿携手，为朝廷分忧解难便是！莫要让我忧心才好！”
“属下是担忧大人的安危！”苏飞雪的声音陡然提高，话语间隐隐透出威胁，“您孤身出城，总需高手贴身护卫才稳妥。毕竟整个百户所的前程系于您一身，陛下恩宠厚重如此，倘若有半分闪失……”
她说着，眼角余光极轻地向身后厅门方向扫去。
“苏百户过虑了！”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洪钟般自楼梯口响起。
话音未落，秦弘武魁梧挺拔的身影已如标枪般立在十余丈外的大厅门旁，“陆大人的安全，往后自有秦某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