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渊阁,藏书室,檀香混着旧纸的陈味弥漫在空气中。
老人已经很老了。
即使那由绯色打底,绣着象征着文官最高品级的仙鹤补子的官服一尘不染,光鲜依旧,可老人的面上已是布满了皱纹,太阳穴旁,还有一块褐色的老人斑。
“文渊阁最初本是藏书胜地,太宗继位后,曾征召天下名家学士在此编纂大典。后来内阁制度渐趋成型,大学士需常伴君侧处理政务,文渊阁因紧邻皇宫,又有藏书之便,便顺理成章成了内阁固定办公之所。”
这位只需在朝会上轻咳一声,便能让全场肃静的老者,此刻正缓步穿行在层层叠叠、浩瀚如海的书架间。
老人的身后跟着一位年轻人,步子迈得极小,刻意配合着老人迟缓的步履。
年轻人眉眼低垂,乍看与那些敬畏老人权位的朝中新贵并无二致,可细看便会发现,他眼底深处满是真切的尊重,而非对高位者权威的畏惧。
“太宗承高祖遗志,对外北击夷狄、南平蛮族;对内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更兼大兴儒学,将读书人的地位抬至前所未有的高度。”
老人拾阶而上,浑浊的眼眸中骤然闪过一丝清明,“彼时天下文脉鼎盛,南有三千年传承的白鹿书院,北有文武兼修的稷下学宫,京都国子监虽初立不久,却借着亚圣文脉的加持后来居上,成了天下学子向往之地。”
“太宗下令修缮的大典,涵盖天文地理、阴阳数术、释藏道经,无所不包。其中更有《治国十二册》这般教化后世之君的千古奇书。”
老人伸手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残破不堪的旧书,封皮上残存的“治国”二字,仍能窥见大家笔触的苍劲,“只可惜先帝继位后,文渊阁不慎失火,十二册治国良策尽数遭劫,最终只余下一篇,还毁坏成如今这副模样,当真是可惜可叹。”
即便书本早已破损不堪,老人仍用苍老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去封面上的浮灰,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稀世珍宝。
“若是没记错的话,阁老祖上有位名唤杨缙的大儒,正是《治国十二册》的编纂者之一。”
跟随杨阁老进入藏书阁的谢云,适时开口接话。
“是啊,那是我的十代祖父。”
杨三相轻叹一声,语气中满是敬仰,“比起先祖的学问,我不过举人出身,靠着祖荫与圣上赏识,承蒙老天爷垂爱,如今竟也坐到了相公阁老的位置,当真是竖子成名,惭愧得很。”
“阁老言重了。”
谢云温声劝慰,“在我眼中,阁老治国辅政的才干,在大周历代内阁首辅中足以坐三望二,绝非侥幸所得。”
“云华,你几时也学了奉承人的话?”
杨三相捋着胡须,不由得哑然失笑。
他虽不知谢云心中的排名依据,也不清楚那“坐三望二”的前两位是何许先贤,但无论如何,他都不敢将自己与先祖相提并论。
永乐年间的大学士杨缙是如今阁老杨三相的先祖,这并不是一件多么不为人知的秘辛。
甚至于在早年间,朝堂上的不少政敌,就曾以杨家先祖的名士学问羞辱过不过举人出身,却靠着政绩一步步从偏远小镇走向中枢的杨三相。
事到如今,朝堂上已经很少人会在权倾朝野的杨阁老面前提起那位永乐年间的名士大儒,生怕惹其不快。
但实际上,对于那位以笔为刃、写下治国安民之策的先祖,杨三相始终心怀憧憬。
“圣人云: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谢云轻轻摇头,神色愈发郑重,“谢某早年苦读,略有禀赋,后来因缘际会得文脉认可,也曾自视甚高。初入朝堂时,承蒙圣眷,便想着能整肃风气、还天下百姓一个朗朗盛世。可真正涉足政务才知,自己不过是眼高手低。”
“入阁这些时日若不是阁老时时点拨、处处庇护,还不知要犯下多少无知之错。对于我而言,阁老的言传身教,比任何书本上的先贤道理都要落得实处。”
面对年轻人这般真挚的肯定,即便早已看淡世事、不被言语所动的杨三相,也不由得愣了三息,原本捋着胡须的手悬在半空,忘了落下。
“不讲这些,不讲这些。”
这场小小的辩论,终是杨阁老败下阵来,可谢云看到,老人摇头笑时,眼角的纹路先比先前的自嘲多了几分从容。
“云华,等再过三五年,老头子便乞骸骨,回燕云老家颐养天年。”
杨三相絮絮叨叨说了一通,拉过谢云的手,笑得有些腼腆,“只是老头子闲不住,想着把先祖的心血设法修缮补齐。到时候,怕是要时常寄来书信叨扰你这位文脉传人,你可得多担待些。”
《治国十二册》向来只有帝王与辅政大臣可借阅,正册仅存文渊阁。国子监与白鹿书院虽藏有部分内容,但最为完整的原稿,当年大多存于幽州稷下学宫。”
谢云摸着下巴,一本正经地思索着补全经典的可能性,“可惜嘉兴四十七年,北狄破关,稷下学宫的原稿尽数被毁,如今已是无从寻觅。国子监那边自是妥帖,白鹿书院也有相识的先生,只是没了稷下学宫的原稿,想要补全十二册,难度着实不小。”
“事在人为嘛,总不能因为不圆满,就索性不做了。”
杨三相抚须而笑,只不过,这一次,他眉眼间的笑意多是对年轻人的欣赏。
私底下,不少人议论过,杨阁老为何会对非亲非故的谢云如此器重与照顾。
有人说,是为了名望。谁不想让一位执掌文脉、在读书人中地位超然的年轻大儒常伴左右?位高权重者求名,本是人之常情。
也有人说,谢云之父、嘉兴年间名满天下的谢御史,曾是杨阁老的故交。阁老提携故人之后,实属情理之中。
更有甚者,见杨三相年逾八旬无儿无女,而谢云亦早年丧父,便猜测老人早已将谢云视作亲子,甚至有传言说二人私下已认作父子。
从名利角度看,这些猜测似乎都有据可依。
可对于二人之间的关系,一老一少比谁都清楚——既是同僚,亦是忘年交。
许多年前,有个举人出身的年轻人,从一介小官做起,凭着卓著政绩与几分时运,硬生生从偏远之地走到了中枢。
正当他欲一展抱负时,却遇上沉迷长生的君主。胸中抱负无法施展,为保全自身,他只能选择和光同尘,一熬便是数十年。
直到八十岁那年,他鼓起勇气涉足国本之争,终遇明主,可岁月不饶人,他早已精力不济。
本以为后继无人,却不料在浊臭的官场上偶然窥见一道清流。
老人一眼便看出,年轻人心中,藏着与当年的自己一模一样的理想与抱负。
而且,年轻人的起点比他更高,也注定走的更加长远。
……
看着谢云眉头紧锁的模样,杨阁老从片刻的出神中回过神来,开口道:“云华,修缮《治国十二册》是后续之事,你今日寻我,想必是有要事相询吧?”
“多亏阁老提醒。”
谢云忍不住扶额苦笑。
他这人向来重诺,一旦应允他人之事,便总想尽快办妥,竟险些忘了此行的真正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