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急着入舱,而是在甲板前走了一圈。那步子缓慢、轻盈,每一步仿佛量过似的,走得极有分寸感。
船身在水中微微晃动,他却像踩在岸上,身子纹丝不动。
终于,书生像是熟悉了在水上走步,停住脚站在船头,侧身临风,手中不知从哪拎出个酒壶,开始翻着那卷书。
他翻到某一页,忽而眼神飘忽,轻声低喃几句。
隔得太远,阿桃已经听不见。
所幸她目力极好,清楚看到书生的嘴唇张合,似乎说了“生”字,也说了“死”字。
阳光终于从乌云里漏出一缕,照在书生脸上。
他仿佛被光晃了眼,低低咳了一声,将那卷书一收,转身进舱。
阿桃有些发愣。
不知道为什么。
她总觉得,那个书生,比所有人都危险。
又过了一刻钟。
原本一直站在石碑下的红斑男人,终于动了。
他没有多余动作,只是默默朝船头走去,步伐缓慢,却极稳。
灯火照上他脸,额上那块红斑仿佛渗着血水,叫人不敢多看。
登船时,他微一顿,回头望了岸边一眼。
没人。
然后,他踏了上去。
船身微微一晃。
而他脚步不快不慢,走至最末,选了离门最近的一隅坐下,靠着一只水缸,闭目不语。
至此,这一船人,才算真正齐了。
甲板上那名瘦船工见岸边再无一人,终于朝船舱内喊了一句:“动了啊——坐稳了各位!”
他提起竹篙,轻点船尾,桐渡的旧浮桥缓缓后移。
楼船破水而行。
天色渐暗,船头高挂的红灯笼,在江风中微微晃荡,映着每一个人的脸,都像罩着一层模糊不清的雾。
楼船二层为卧,底舱隔了数间,地板由桐木铺成,踩上去略有湿气,气味发苦。
船舱内,江水撞击的声音清晰可闻,船壁不厚,仿佛浪涛就拍在众人耳边。
船家在甲板来回走动,口中哼着不知哪处渔谣。
白衣书生早早挑了个靠船舷的位置落座,此刻闭着眼睛,那卷书已搁在腿上。
船舱中无人说话,气息微滞,却并未真正沉默。
因为——声音有了。
“咕噜。”
挑担子的老汉坐在角落,手里抱着一只水葫芦,咕咚咕咚灌着黄酒。
担子放在他身后,里面倒真是有瓜,只是不见他卖。
喝了几口,老汉突然打了个饱嗝,舱内顿时满是酒气。
一旁的抱婴妇人轻轻偏过了头,似是不耐烦。
她抱着孩子,孩子却不哭不闹。
而坐在她斜对面的,是一个披着蓑衣的大汉。
一直低着头,看不清面貌。
可船开之后,他手边那根渔叉却换了个位置——本来在他身后,此刻却横置在膝上。
风从清江来。
这一艘船,载着十几条人命,也载着不知几分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