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速实现市场化,在政治账上不一定是功绩;但因此搞砸了就业和民生,则绝对是难以洗刷的污点。
会议室里一片沉寂,只有窗外东柏林偶尔传来的汽车声,提醒着三位部长时间仍在流动。
工业部长一时想不到其他说辞,只是指向何言超刚才论述中的一点,诘问道:
“何先生,你口口声声说这不会是‘私有化’,那按照你的说法,这到底是什么?”
何言超迎着他的目光,嘴角勾起,仿佛早就料到会有此一问。他吐出一个词:“Piratization(海盗化)!”
他不待对方反应,便迅速解释道:“私有制对应的是公有制。民主德国的国营企业,理论上属于全体国民。那么,任何所有制变革的收益,也理应回归于他们。一个理想的私有化进程,应该是通过公开、透明、公正的机制,将国有资产转化为私人所有,同时,国家财政和全体公民都能从中获得合理的补偿。”
“但如果,通过一部仓促的立法,将这场涉及经济根本的变革,交付给一个注定是临时性质的机构来执行,后果必然是灾难性的!”
“原因有二,”何言超竖起手指,“第一,是心态。如今民主德国的社会心态如何,诸位比我更清楚。绝大多数人都渴望尽快拥抱自由,拥抱所谓的市场化,以为只要这样做了,就能过上西边那种好日子。这种急躁的心态、错误的认知,是滋生混乱和灾难的温床。”
“其二,是影响力。联邦德国的影响力与日俱增,托管局负责的私有化进程,他们难道会袖手旁观吗?不,他们肯定会派人来指导。而如今东西德实力悬殊的局面下,他们的指导,很快就会变成主导。那么请问,那些来自西边的主导者,他们会向着谁?是东边的民众,还是西边那些资本雄厚大企业?”
何言超目光扫过三位部长逐渐变得苍白的脸,给出的答案:
“答案不言而喻。你们那些还有潜力的企业,迎来的不会是投资和发展,而是掠夺!它们会被西边的竞争者用‘废铁价’买下,目的往往不是为了经营,而是为了消灭潜在的竞争对手,抢占市场份额。这是一种合法的、甚至被政策鼓励的海盗行为!”
“事情结束之后,西边来的人功成身退,托管局也依照法律解散了。愤怒的失业工人们找不到工作,生活无着时,他们会去找谁?他们不会去波恩游行,他们会围住你们现在所在的这座大楼!”
“统一后的新政府,无论哪个党派执政,都需要替罪羊来平息东部人民的怒火。到那时,诸位,作为曾经主导或参与此事的部长,该如何自处?甚至,你们会面临法律风险。最坏的情况,是被写入历史教科书。”
何言超的这番话,半是真,半是危言耸听。
历史上,那个仓促成立的托管局进行的快速私有化,无异于在东德这个本就奄奄一息的经济体上,又捅了致命的一刀。
其结果是灾难性的,到1994年底托管局解散时,东德地区失去了约250万个工作岗位,失业率飙升至20%以上。
东德的整个工业体系几乎被连根拔起,取而代之的是西德资本的全面控制。东德地区从一度先进的工业区,沦为了西德的“内部殖民地”,主要提供廉价劳动力和消费市场。
只有少数靠近西德边界,或者像德累斯顿“硅谷”那样,拥有特殊优势产业的地区幸免于难——这也正是何言超之前建议拉赫曼亲王投资的区域。
他后面关于追责的话,则更多的是吓唬。
在两德统一后,东德原有的政治精英迅速失势,根本干涉不了由西德主导的私有化进程,真有黑锅,也轮不到他们这几个前东德部长来背。
托管局在解散后,就找不到具体的追责对象了,最终的苦果,是由普通的东德民众吞下的。
而统一后的德国政治精英们,大多将责任归咎于东德40年计划经济积累的沉疴,刻意淡化了私有化进程的粗暴与不公。
但这三位部长此刻并不知道未来的进程,他们只听到了一个逻辑严密、极有说服力的可怕预言。
经济部长几乎瘫坐在椅子上,心中几乎绝望:“即便……即便你的预言全部正确,我们又能怎么样呢?你也说了,这是社会共识,联邦那边也会强势干预。我们……我们无力对抗这股洪流。”
相比之下,工业部虽然脸色难看,却依然保持着冷静。他缓缓开口:
“何先生,既然你能将后果预见得如此清楚,想必……也思考过解决的方案吧?我们该如何避免,或者说,至少减轻这场灾难?”
何言超知道,鱼儿上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