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体微微后靠,让出一个更放松的姿态,嘴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张导,”陈渊开口,声音平稳,像在陈述一个既成事实,
“市场这东西,有时候就像地下的煤层,看着黑黢黢一片,但哪一层能烧出旺火,哪一层能炼出好焦,得往下深挖,看数据说话。”
他没有立刻反驳张艺某的“琼瑶剧论”,而是从随身的公文包里,不疾不徐地抽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
纸袋边缘有些磨损,显出一种常被翻阅的实在感。
他解开缠绕的棉线,手指灵活地翻动,精准地抽出几份装订好的文件。
“啪嗒”一声轻响,一份文件被放在张艺某面前的茶几上,压住了紫檀木天然的纹理。
“张导,你看看这个。”陈渊的手指在文件上某个加粗的数字上点了点。
张艺某带着怀疑的目光扫过去。
那是香港电影市场去年的票房统计报告,印刷字体清晰而冰冷。
他的目光掠过一行行片名和数字,最终定格在陈渊指尖落下的地方。
那是一列被特意标注出来的数据:几部制作成本中等偏下的武侠动作片,名字他都很陌生,但后面的票房数字却像小小的火苗,灼了一下他的眼睛。
平均投资回报率一栏,赫然标着:3.7倍。
“3.7倍?”张艺某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眉头皱得更紧,像是要把那数字刻进脑门,
“这……有水分吧?”
他本能地抗拒这个与固有认知截然相反的事实。
文艺片,尤其是他拍的,投资回报能到1倍出头,圈内人已经觉得烧高香了。
3.7倍,简直天方夜谭。
别说是大陆,就算在香港这种成熟电影市场也不敢想。
“香港安乐影业、嘉禾的内部数据,交叉比对过,水分挤干了,只会更实。”
陈渊的语气没有丝毫动摇,像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再看这个。”
他又推过去一份文件,是台湾地区的票房分析,趋势几乎一致。
张艺某没再立刻反驳,他拿起文件,凑近了仔细看。
纸张在他粗糙的手指间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那些冰冷的数字,那些陌生的片名,此刻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重量。
“武侠片,尤其是制作精良的武侠片,在东亚文化圈,一直有庞大的基本盘。”
陈渊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观众没变,是供给出了问题。粗制滥造的录像带武侠,败坏了胃口,不代表这个类型本身死了。就像……”
他顿了顿,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比喻,“就像前些年大家都说煤矿不行了,那是小煤窑乱挖,把好矿脉都糟蹋了。真正的大矿、好矿,规范开采,市场永远需要。”
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些,淅淅沥沥,不再那么急迫。
“再说,张导,”陈渊放下茶杯,目光锐利地看向张艺某,“你拍《红高粱》、《菊豆》、《大红灯笼高高挂》,拍黄土高原的粗粝,拍深宅大院的压抑,拍得入木三分,震撼人心。但是,”
他话锋一转,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
“你觉得,你只能拍这个吗?或者说,您艺术表达的边界,就止于此吗?”
张艺某的手指又下意识地开始敲打扶手,节奏比刚才慢了些,显出内心的犹疑。
“李安导演,《饮食男女》,讲的是台北一个家庭的琐碎烟火,温情脉脉。可他之前拍的是什么?
《推手》、《喜宴》,讲的是海外华人的身份困境,文化碰撞。
题材跨度大不大?风格差异大不大?可没人觉得他‘不务正业’,反而赞他驾驭题材的能力炉火纯青,为什么?”
陈渊抛出了核心的问题,目光炯炯,
“因为他的镜头语言,他对人性幽微的洞察,他对情感张力的把控,是超越具体题材的。”
这番话,像一把小锤子,精准地敲打在张艺某的心坎上。
他拍《红高粱》时的恣意狂放,拍《菊豆》时的沉郁压抑,拍《大红灯笼》时的精致诡谲……
那种对视觉奇观的追求,对情绪浓烈度的把控,难道换一个壳子,就施展不开了吗?
武侠片,那宏大的场景,激烈的动作,爱恨情仇的极致表达……
似乎,并非水火不容?
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兴奋,像电流般悄然窜过他的脊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