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范妻今日拆线的消息,朱元璋与马秀英竟亲临驿馆探望。
帝后二人亲至,这既是范家的荣光,却也带来了压力。
当圣驾出宫,驾临驿馆时,随行的庞大阵仗也引得整个京师侧目,无数目光聚焦于此。若植皮结果不尽人意,非但胡翊医术蒙尘,更可能令范妻再陷难堪。
若是平常,胡翊为人治伤,心中也不会有这些压力。
但范常之妻不同,心怀对他的愧疚,如今朱元璋又闹出这么大个阵仗,终于令胡翊的肩上也有了压力。
当揭除范妻脸上固定的夹片时,朱元璋和马秀英几乎同时向前挪了两步,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两人一左一右,紧挨在胡翊身侧,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般,死死锁定在那层层缠绕的麻布上。
胡翊深吸一口气,然后小心翼翼取下竹夹片,解开包裹麻布的细绳……
随着那层敷脸麻布,被胡翊如蝉蜕般轻轻地揭下时,范妻那半张被大火毁容的脸,终于第一次暴露在空气中。
这下子,朱元璋和马秀英两眼都看得直了!
眼前所见,真令他们难以置信!
范妻那半张脸庞,并不如想象中那般狰狞,除却新生的肌肤透着娇嫩的粉红外,竟已完全愈合!
曾经狰狞扭曲的疤痕,都已消失不见。
唯有每个皮片接缝处,还有一条条比发丝略粗一些的细痕,如同一张细细钩织映在脸上的网,需得凑近细看方能察觉。
胡翊可以植皮,但植皮后这点细微的间痕,他是无法抹除的,但即便如此,也已令人看的是目瞪口呆,惊为天人一般!
因为就这点细痕来说,甚至无需过多化妆,只需略施妆点脂粉,便可坦然立于人前,而不被察觉到,范妻今后完全可以几如常人一般的生活。
范妻感觉到脸上一轻,束缚尽去,却紧紧闭着双眼,浓密的睫毛剧烈颤抖着,双手死死攥住衣角。她不敢睁眼,不敢面对那可能依旧存在的恐怖印记。
直到马秀英笑着拉起范妻的手,宽慰着她,然后举起镜子细照着镜中容颜给她看时,方才睁眼。
当看到镜中那张几乎已经恢复的面容时,范妻喜极而泣!
这一刻,范老夫人、范妻,还有范常唯一还活着的儿子,一起过来跪地磕头,向胡翊激动地表达着感谢。
朱元璋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同样是大受震撼,感慨不已。
女婿的医术真已到了令肌肤自生,毁容重塑的地步,如此厉害,简直不似人间之术!
这一刻,他激动地双手微握,不住地点头,冲出庭院后,目光望向那遥远的北平方向,心道一声:
“老范,总算保住了你家人性命,胡翊还妙手救回了你妻子容颜,总能减缓些咱心中对你的愧疚了!”
念及此处,他赶忙命人书写消息,以最快速度赶往北平报知给范常,以安抚这位老兄弟。
同时,念及女婿此功,朱元璋又连忙追加赏赐:
“传旨!赏驸马胡翊黄金百两,蜀锦、苏缎各十匹!谢他妙手仁心,再造之功!”
对于赏赐,胡翊早已司空见惯。反倒是范妻那激动的样子,胡翊心道一声,此间事了,总算可以画上个圆满的句号了。
对范家有个交待,何尝不是消散了自己心中的一缕愧疚?
总算得以心安了。
郭家那里,郭灵的最后一次蒸浴,还需要他去。
告辞之后,胡翊马不停蹄赶去救人。
马皇后看着女婿远去的身影,忍不住挥了朱元璋一拳,带着几分埋怨问道:
“你回回与女婿作难,到最后都要他来救你,就不想想控制你那脾气?每日里好好的多吃几顿药吗?”
面对妹子的埋怨,朱元璋一时间也感慨起来:
“咱这脾气实在没办法,每日里奏折那么多,受气的多,好事却少。”
他把目光聚焦在自家婆娘身上,望着她那眼角渐生出的鱼尾纹,没好气的说道:
“倘若叫你与我一样,每日里看几百上千份奏章,你早气的太阳穴鼓胀,不似这般年轻了。”
这个朱重八,无论如何他都有话说!
见也劝不动他,在回宫的路上,马皇后再一次用“施以仁心”的话语也无法使他听劝。
无奈,她也只得是下了决心,开口说起道:
“重八,过两日,我想到大报恩寺中居住几日,每日里诵经礼佛,多侍奉侍奉菩萨。”
“干什么去?”
朱元璋把两眼一瞪,心道一声,你跑去念佛,把咱丢在宫中算个怎么回事?
马皇后迎着他的目光,眼底深处是化不开的忧虑,声音低沉却清晰:
“你这一生,杀伐太重……如今贵为天子,手中血债却未减分毫。我…我怕……”
她顿了顿,垂下眼帘,声音几不可闻:
“我想为儿女,也为你…多积些福德,消些业障。”
“业障?报应?”
朱元璋愕然僵住,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车厢内一时只剩下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单调声响。
念佛?宫中何处不能念?
至于杀人……朱元璋心头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有烦躁,也有一丝不被理解的孤寂。
妇人终究难懂帝王心术!
她只看到刀光血影,却看不见背后的江山社稷、万世根基!
施仁政?
仁政岂能施予那些妄图动摇国本的叛逆反贼?
他紧抿着嘴唇,车厢内气氛凝滞。
良久,他才再次开口,声音中带着几分干涩:
“念佛,不如就在宫里吧,静端身子那么重,离不得人照料。”
谁知马皇后早有打算,语气坚定的很:
“我想让静端也随同去,正好也为腹中孩儿祈福,求菩萨保佑平安顺遂。”
最终,如同他无法被劝服一样,朱元璋也无法劝动妹子。
他沉默着,抬手掀开车帘一角,喧闹的市井烟火气扑面而来,贩夫走卒的吆喝、孩童的嬉笑、饭菜的香气……这一切熟悉又遥远。
朱元璋的眼神忽然有些飘忽,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钻进脑海:
“女婿与我处处相左,伯仁近来说话也愈发是谨慎小心,徐达称病告归,范常递了辞呈……
唉,就连标儿也是表面看着恭顺,眼底那份疏离抗拒却藏不住……如今,就连最亲近的妹子也要避开我,去寺里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