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侧厅。
宋濂看着一桌残羹冷饭,瘫坐在椅子上,怔怔地出神……
刚才的落差实在太大!
而且来的太快!
那位驸马爷猛然间摊了牌,然后直接在一瞬间,将自己一脚踏进这深谷的淤泥里。
一切都是这般猝不及防,那个转折之快,完全将他打懵了。
如今,面对着三尺白绫,他拼命的哭诉。
但太子爷是否愿意再见自己一面?
这又成了未知数。
宋濂这一刻望着盛放菜肴的玉盘,望着银罩,望着偌大且灯火通明的文华殿侧厅,扪心自问起来。
怎么突然就搞成这样了呢?
怎么就闹到了如此地步?
现在命在他人手中,整个宋家的生死,也全都攥在了皇帝之手。
刚才那般虚张声势的硬气,换来了此等结果,令他恨不得想要照着自己这张老脸,狠狠地抽上几个大嘴巴。
叫你逞能!
叫你端着!
端着端着,发现人没了,自家九族马上也要没了!
此时的宋濂悔不当初,心中愈发冰凉。
若重新来过,他心里想着,一定不能再错失这次机会。
可现在,他还有得选吗?
这全看那位太子殿下的心思了。
想到此处,又想起这一生所历经的风雨,宋濂再也无法平静。
内室之中。
朱元璋和朱标躲在里面,又不能大笑出声来,就只能憋着。
父子两人心中笑开了花!
虽不知道女婿是如何有这勇气,上来就将老宋濂诈了一顿?还给诈成功了?
但现在仔细想想,这件事若换了别人来,哪怕明知道宋濂会怂,只怕此事也不好做成。
女婿的手段太过高明了!
试探过后,谁能料到他会突然摊牌,把所有的事都用最直白的话当着宋濂的面说出来?
谁又能想到,他连一点讨价还价的余地都不给,上来就将白绫端出来,要将这老头弄死?
这接连几大棒子真是结结实实的打在宋濂身上,将他打懵了。
这要换个人,还真拿不准这个古怪的节奏。
实际上,胡翊要的就是这突然几闷棍,要的就是将宋濂打懵。
此时的胡翊,真的就一点儿也不急。
先晾宋濂两个时辰再说。
哦,好像不太行,内室里面没有别的出路,皇帝和太子还在里面憋着呢。
照这么看,至少晾够一个时辰,再去见他吧。
胡翊先回到造物局,这又是月末了,继栀子花露后,茉莉花露的试香非常成功,在新的一月也要上架了。
刘匠官他们对于兰花花露的改进,又做了些研究。
这也要得益于造物局的超强开业,直接造就了商界的神话!
由此,江南有名的制香工匠许满堂投奔过来,以他精准的嗅觉与几十年的制香经验,完成了兰花香露的完美制取。
先前香气浓度不够的问题得以解决,胡翊过来后,又亲自验收了一遍。
对于这兰花香露,他现在极其满意。
“不错,不错。”
胡翊从不吝惜夸赞致辞,嗅过香气后,开始点评道:
“栀子、茉莉之香,偏于甜香,花香虽美,却容易腻,多半女子们用的多些。
但这兰花香露则不同,花中四君子之一,香气淡雅,宁静安神,这下应当能吸引不少男子们采购,咱们造物局就该这般兼顾到男女,干的漂亮!”
别看制香赚钱,但目前东宫造物局最值钱之物,却变成了制镜。
黄匠官正在监制的一面镜子,通体以玉石为基底,以金丝、银丝点缀成画,中间镶嵌一块一人多高的镜面。
这一块完整的玉料,就价值好几万两银子。
造物局为之雕琢、制镜,这一套手艺下来,要价三万两银子。
单是定制这一面镜子,就是三万两银子的进项,即便如此,现在定制的单子过多,就已经是忙不过来了。
黄匠官已经建议造物局再次扩充人手,要不然的话,怕是订单堆积如山,到明年都做不完。
招新的事由吴云主抓,胡翊现在忙不过来,本该是每月对造物局上新的,但他现在根本没有时间研究上新的事,发明创造什么的得过段时间再想了。
好在如今的生意之多,一时半会儿已经消化不完了,倒也不必过于着急。
在造物局这一通逗留,当胡翊再回到文华殿时,夜幕都快降临了。
“驸马爷。”
那位机灵的小黄门赶紧过来,躬身道:
“宋师正在侧厅里,如今他都服气了。”
胡翊点了点头:
“你去通报,就说太子派我来与他接着谈。”
片刻间,胡翊再进偏厅时,宋濂已经起身侍立在侧,胡翊再来时他已是显得恭敬极了。
“属下见过驸马爷,感激驸马爷还能再来见老朽一面。”
宋濂这一下就“乖巧”多了,与之前的气质,简直是大相径庭。
“宋师请坐。”
胡翊见他变得卑微,今日出了不少丑,但却并未因此而笑话,或是轻视宋濂。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给足对方面子。
在请宋濂重新坐下后,他没有任何咄咄逼人的姿态,而是很平静的说道:
“殿下命我过来见你,想来,宋师是松动了?”
宋濂赶忙点头,再度要起身见礼,胡翊挥手示意他坐下。
而后又道:
“宋师须办的事情,本驸马对你明言。
第一,举子们围攻医局的罪名,必须要坐实,尤其是领头冲击医局的那几个。”
胡翊明说道:
“此事虽有人混入其中煽动,但那领头冲击的举子们,他们破坏医局的事也干了不少,真要是受煽动的旁观者,又岂会干出此等行径之事?”
宋濂点了点头,这时候他没有任何权力说不。
胡翊便又道:
“这第二,科举依旧由你来掌握,但怎样做,陛下说了算。
一句话,今后科举要攥在圣上手中,这是唯一的一条路,挡路者,无论是谁,必死!”
朱元璋在内室之中听到此话,心中真是无比的欣慰。
他原本只是想到,要将科举之事的经义与策论占比调整,要求这些人多倾听皇帝的意思,顺着自己做事。
但女婿的目光显然更加长远,直接从宋濂这里将科举取士之权,完完全全的替他拿了回来。
单是这一件功,就大到没边了!
谁会不想将人才的择选,狠狠地攥在自己手中呢?
如今收服宋濂,由皇帝亲自扶持,成为为皇帝办事的士林领袖。
今后再要遴选人才时,便可以少去许多利益瓜葛,也更加能为朝廷招揽真正有用的人才。
朱元璋心中感慨着,有这女婿的好处,丝毫不比那些大明开国功臣们的作用小。
而宋濂在听闻此言后,咬着牙,却也是紧跟着点头答应下来了。
胡翊把条件说完了,接下来便也给出了相应的好处:
“今后,你宋家每一代中都可选出来一人,进东宫担任太子少师,这是圣上亲自敕封的大儒,由朝廷认证。
你宋家,便效当初孔家之旧事,一传十,十传百代,这对你宋家意味着什么,想必宋师自己也很清楚。
到那时,又有御赐匾额镇宅,路会给你宋家铺平,在此,本驸马就提前恭喜宋师了。”
说罢,胡翊拱手道喜。
宋濂算是明白了,当今陛下这是用宋家一族的兴旺,来换取科举取士之权牢牢掌握在皇帝手中。
宋家由此如孔家一般,由朝廷背书,可以愈加的壮大,大明不亡,他们便不亡。
但这代价嘛。
背叛手下的举子、弟子,背叛整个文官集团,以后就是皇帝手下圈养的大儒,老老实实为皇帝办事。
由此,将来恐怕就要切断浙东、江南大部分世家大族的上升渠道,怎样取士全凭皇帝说了算,陛下又是分外的忌惮南方士族,可想而知将来的情境会如何了。
换句话说,本该由文官集团们掌握的释经权,借着他宋濂的名望,今后便归入到皇帝之手了。
这一手狠呐!
真狠!
可是,就连宋濂也不由的从心里感慨一句,这一手却又是如此的高明。
好一招釜底抽薪!
好一招筹算谋划啊!
一旦自己答应下来,宋家今后仇人遍地,与文官集团不死不休,只能心甘情愿的做皇帝的臣子。
但这话又说回来,不遵从,便是死。
九族诛尽的死绝!
遵从,宋家往后无忧,只需一心为皇帝办事即可,倒是地位稳固了。
宋濂心中是极其不甘的,但面对这样的谋划,又毫无办法。
心中带着深深地挫败感,他最后望着胡翊,只问出了一句话:
“属下谨遵恩典,但想最后再问一句,这番谋划,究竟出自哪位高人之手?”
宋濂的心中,此时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
刘基!
他觉得这样高明的手段,怕是刘基暗中出谋画策,朱元璋同意,由胡翊负责具体执行的。
胡翊见他问起,也没有避讳,就平淡地指了指自己:
“不才,这是我自己的主意。”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