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濂举目一看,这些还全都是他爱吃的,当即又对朱标表达了一番感谢,请胡翊这个驸马代为转达。
“好说,好说。”
“来,宋师请动筷,太子爷可是说了,今日要我代他伺候好宋师呢。”
说罢,胡翊亲自过来为宋濂夹菜,把宋濂搞的一点大气都不敢喘,小心翼翼的吃着饭菜。
“放轻松些,咱们本就不是什么仇敌,何故如此严肃呢?”
胡翊此时便也提起了银筷,夹了一口鱼肉,在口中回味了片刻。
他很满意的点点头:
“到底是御膳,味道不错,比宋师在金华吃的地道饭菜如何?”
“宫里御厨所做,比属下在金华老家吃到的更加美味,这毕竟是御厨的手艺啊,驸马爷。”
胡翊点了点头道:
“宋师说得对。”
他又招呼道:
“来来来,宋师要趁着现在多动筷子,如今这鱼是完整的,又刚出锅,色香味俱全,正是最佳赏吃之时。”
说到此处,他故意提高了声调:
“若是等这鱼凉了,那便发腥,色香味俱丧,吃着也就不爽口了。
宋师还是趁着时机合适,早些多吃两口,莫等它放凉。”
宋濂暗暗皱起眉头,知道驸马这是在点自己呢。
当即故意又装糊涂道:
“驸马爷您高看属下了,此等殊荣,单是近距离嗅闻一番,便已然是天恩雨露了。
属下哪敢多尝几口?
能在文华殿吃到太子殿下亲设的酒宴,属下这辈子都记忆犹新,无比的感念殿下之恩德啊!”
“嗯,宋师倒也知足。”
胡翊就笑着,又是开了口,暗暗的道:
“知足常乐,倒也是好事,就是只恐这世间之事,知足也未必常乐,才是世间本相吧。”
宋濂埋头吃着,听在耳朵里,什么反应都没有。
胡翊此时便又道:
“宋家历五代而隆兴,想来宋师也怕君子福泽历五世而斩的道理,这般的谦逊知足。
只是,这世间之事变幻无常,一切看命,而这命数,又掌握在高悬于九天之上的神灵手中,那神灵垂下头颅可见凡世山川河岳,能断江河湖海。
五代而隆兴也罢,六代而隆兴也罢,神灵在命数之中叫你五世而斩,那便五世而斩。
但若神灵要你五代隆兴后就此终了,则天意不可抗,五代便也就终了了。”
宋濂听闻此言后,终于是一僵。
他再也沉不住气了,胡翊这话里面威胁的意思很明显了。
借神灵喻皇帝,句句不提宋家,但句句却全都是宋家之事。
五代隆兴后就此终了,这话的意思是宋家到自己这里便没有了?
此话,很难不令人联想到灭族、诛尽等字样。
朱元璋父子就在内室中坐着,听着胡翊的话,句句说的都是朝堂上的事,但句句又都非常隐晦,看似什么都没提。
这种朦胧两可的话术,最容易让人摸不着头脑,但又充满了暗示与威胁。
朱元璋不由感慨一句,这小子对于文人们的那点道道,心中倒是懂得多。
要说起这些文绉绉,如同老太太裹脚布般的词句,他可说不出来。
倒也好。
有些话不能对宋濂明说,这样朦胧的讲出来也好。
反正都是些暗示,真要是较起真来,不也找不到威胁的证据吗?
只是朱元璋心中未必觉得宋濂就能就范。
此人年轻时候多次表现出果决与胆略,对于底线是寸步不让的。
教导太子与皇子们之时,同样寸步不让,甚为严厉。
由此,一直以来宋濂给人的印象,就是谦和有节,知礼守礼,但又为人严谨顽固,尤其于气节上是打着不退的这么一个人。
朱元璋觉得女婿的话术虽好,但终究效果有限,心中并未抱着完全的希望。
但这些话,落在宋濂的耳朵里,却令他如遭重击一般!
胡翊敢这么说,是知道宋濂的真实底色,这些话对他是有用的。
历史上,叔父的案子爆发后,宋濂的几个儿子们都牵连在内,朱元璋要将他们尽诛。
甚至就连当时七十多岁的宋濂也不放过,多亏了马皇后与朱标求情,他才得免死,但也是病死在回去的路途中了。
而在得知儿子们有罪之后,宋濂的做法是去朱元璋的面前磕头泣血,以求保住儿子们的命。
所以他的底色从来都不是什么顽固、守节的,那只是给外人的一种错觉。
信了你的输了。
胡翊正因为知道,他才敢开这个口,因为在他看来,拿捏宋濂并非朱元璋想的那般不可能,反倒很容易。
果然。
宋濂在听到这番威胁之语后,心中虽然慌乱,但却还在硬撑。
身后毕竟有那么多文官与举子们在支持着,宋濂多少还有几分底气,他也想再试探试探胡翊的底线,从中找到更多信息,于是十分隐晦的回敬道:
“神灵固然可以更改命数,然凡人之志、节,则不可夺。
人固有一死而已,五代隆兴也罢,六代隆兴也罢,若当真终了了,则死轻于鸿毛,于人世间留下的清名万年不朽,这才是人活一世的立身之本。”
宋濂言辞间全都是拒绝之意,继而清高的又道:
“想必,驸马爷故事里的那人,早已做好赴死准备了吧。”
胡翊笑着,点了点头。
“是啊。”
“既如此,念及宋师有开国之功,特赐三尺白绫留你全尸,宋门全族内,其他人再无此待遇。”
胡翊一句话直接挑明,而后把手一挥道:
“宋师的名,定然是在这世间留住了,只是能否留到万年之后,那可就难说。”
内室之中,朱元璋心中大骂一句女婿如同蠢猪。
这种事怎么能明说呢?
你明着威胁,做事一点余地不留,你是真的要赌啊?
可胡翊并不认为自己在赌。
说完此话,胡翊拱手冲宋濂最后说道:
“宋师请慢用,告辞。”
一个木盘之中,三尺白绫已被胡翊亲手端来,放置在宋濂面前。
随即,他转身便往偏厅外面走去。
胡翊真的就走了,一点余地都没留。
宋濂还在等他回来,但左等不到,右等也不到。
当他意识到这一切恐怕都是真的以后,整个人坐在原地愣了三愣,右手上拿着筷子,就那样僵在了半空中。
不是,你是一口气把事办死了,连个余地都不留啊?!
他开始只以为这是威胁。
结果这竟是决绝!
宋濂整个人这下完全都蒙圈了,事发如此突然,怎么跟寻常遇见的都不一样啊?
稍后,一个小黄门进来,拱手道:
“宋师,时辰已到,您请随我来。”
“到何处去?”
宋濂心中一慌,看到来的是小黄门,而非是别人进来送他出宫。
他当即便意识到,自己此番怕是无法活着出宫了。
那小黄门过来后,果然是接了胡翊刚才放下的白绫,将盘子端在手里,这更加印证了宋濂的猜测。
小黄门此时再向他躬身道:
“自然是送您到该去之所,宋师,请。”
此时的宋濂,心中越发的发寒,他当即呆愣着问道:
“驸马呢?
驸马爷何在?老夫要见他!”
“驸马爷已然出宫去了造物局。”
“那太子呢?我要见太子!
我要见太子!”
“宋师,太子不愿见您,陛下亦不愿。”
说罢,那小黄门扯着尖细的嗓子吩咐道:
“来人呐,宋师既不愿去该去之处,我等一同前来帮他最后一把。”
宋濂这下是真慌了!
他一人之死倒都是小事,此时再一想起驸马刚开始的那些话头,又是问夫人安,又是问子嗣们安,后来又问孙儿孙女们安。
原来坏处竟在那时候就埋下了!
他这才暗暗后悔,叫苦不迭,他只以为此番进宫是恐吓,却不料胡翊根本就未想过叫他活着出宫。
人心狠到这等地步,简直令他为之惊颤!
可再一想到,这偌大的皇宫之中,驸马又怎能替太子与陛下做主?
再一想到自己煽动举子们造势,这些时日却又闭门不出,真要惹恼了朱元璋,他是真的能干出这些事情来的。
宋濂这才悔悟过来,一时间声泪俱下,鼻涕眼泪全都下来了。
“公公!”
“公公!”
此时的老宋濂,突然便毫无征兆的跪在一个小黄门面前,也不顾着什么体面与身份了。
他赶忙将身上所有的银子都掏出来,颤抖着塞到那位小黄门的手中,言辞恳切的请求道:
“老朽身为太子之师,别无他求,只求太子在老臣临死之前,念及最后一丝师生情分,求他再见我最后一面吧!”
“公公,小公公,请求通传一声,只求你通传这一声,大恩不言谢。
若我不死,宋家日后还有大报,请求您通禀一次吧!”
那位小黄门故作犹豫起来,一副既想要拿钱,又不敢伸手的姿态,这戏演的当真是生动的很。
而在内室里。
朱元璋和朱标父子俩,现在全都傻眼了!
这还是那个自己印象中顽固的老宋濂吗?
这还是那个节义不可废,大事大理面前拒不后退半步的老宋濂吗?
原来,搞了半天你都是装出来的?
这女婿可以啊,三下五除二,给这沽名钓誉的老东西吓成这幅模样。
还真就是应了那句话,吃屎你都吃不上热乎的!
现在知道声泪俱下的求见,知道答应了?
刚才你干啥去了?
你不是爱装吗?
你接着装啊!
刚才表现的那么不怕死,现在怎么你就突然反过来了?
此刻的朱元璋,心中爆笑出猪叫,心道一声这个女婿真是奇了,他怎么就知道这样凶险的法子一定能够拿下老宋濂?
搞了半天,自己刚才是错怪他了?
天才啊!
真他娘的是个天才,这狗曰的女婿,鬼点子咋就这么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