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输的，从来不是剑速与技巧。
是底气。
是那份直面强敌时，宁死不退的底气。
此时，年轻的目光转向薛衣人。
薛衣人握紧手中的剑。
剑身有缺，剑意未折。
他沉声道：
“我想知道，他的真面目。”
心中有猜疑，却无实证。
他无法相信。
萧铸淡淡道：
“可以。”
“只要你能胜我。”
薛衣人道：“好！”
薛衣人眼中燃起决绝的光。
纵然直觉嘶吼着告诉他，眼前之人绝非自己所能及。
可薛衣人的剑，也绝不会退。
黑衣人望着薛衣人那柄布满缺口却依旧笔直的剑，终于彻悟。
他与薛衣人如今之间隔着的，不是速度，不是招式。
薛衣人立在场中。
年轻的身影静立如松。
剑未出鞘。
比拼的，是剑意。
无形的气势在虚空交锋。
仿佛灵魂离体，在另一个世界已然过招。
刹那间——
山坡上狂风卷地，林涛怒吼。
黄沙漫天，似有无数看不见的剑影在其中交错。
刷刷之声，不绝于耳。
黑衣人瞳孔骤缩。
他大哥的剑意，是他四十年来所遇最强。
可此刻，竟从一开始就被彻底压制。
“咔嚓！”
薛衣人手中长剑，寸寸断裂。
他脸色一白，一口鲜血喷出。
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颓败：
“我输了。”
萧铸眸光静如深潭：
“输了，便要付出代价。”
薛衣人抹去嘴角血迹：
“自然。”
“你以为，我会要什么？”
“我的命。”薛衣人语气平静，似已等候多时。
萧铸却摇头：
“你的命，于我毫无价值。”
薛衣人一怔：
“那……我能给你什么？”
“你收藏的那两把剑。”
“可以。”
薛衣人答得毫不犹豫。
自己的剑已断，那些身外之物，又何足挂念。
薛衣人并非没想过自己会败。
但他万万没有料到——
对方击败他的依仗，
既非内力，也非诡计。
竟然只是剑。
最纯粹的，剑道。
这么多年来，
“天下第一剑”的名号，
一直稳稳压在他的肩上。
可如今，
他偏偏在剑之一道上，
输了。
输得彻底。
输得干脆。
“请跟我来。”
薛衣人转身带路。
终于，走入一地。
薛家庄中，一处竹林。
竹影青翠。
露珠凝结在叶尖，如翡翠上的珍珠。
竹林尽头，山壁已爬满青苔。
一道古拙铁门，坚实而沉重。
门开。
寒气扑面而来。
是一条长而暗的石道。
薛衣人待二人走入，便将门紧闭。
光明与温暖，瞬间被斩断。
四下死寂。
若想杀人，这里确是绝佳之地。
但萧铸心中，并无一丝不安。
薛衣人杀不了他。
这中原第二，绝非他的对手。
薛衣人的剑，若放入《兵器谱》的江湖。
会排第几？
若与李寻欢相较。
前提是：李探花不出飞刀。
那么，胜的必定是薛衣人。
李寻欢心慈，薛衣人也非大奸大恶之徒。
此消彼长，薛衣人可列第三，将李探花挤至第四。
但，若薛衣人为祸江湖？
若真到了生死相搏的地步？
薛衣人的剑能逼的李探花发不出飞刀。
剑光一闪，飞刀未出，李寻欢人已殒命。
再论上官金虹。
胜负，约在四六之间。
上官金虹能胜，但自己也必定要付出代价。
龙凤双环下，从无全身而退的对手。
但薛衣人的剑，确在郭嵩阳之上。
远胜。
但敌不过上官金虹。
若薛衣人手中握的不是凡铁，而是一柄真正的名剑？
他与上官金虹之战，二者都是硬碰硬的路数，所以他们会一起死，不会有一个胜者。
石道几经转折，通往一处深邃洞穴。
铜灯嵌壁，阴森摇曳。
四面石案排列，每张案上，都静置着一具黝黑铁匣。
薛衣人捧起一剑匣。
仿佛瞬间忘却了身外之人。
他的心神，已全然融入剑中。
忘人，忘我。
一个人最珍贵的收藏，往往不是剑，而是藏在剑鞘里的往事。
这地方藏的不只是名剑。
更藏着他半生的回忆。
所以，他绝不容任何人侵犯此地。
薛衣人缓缓开启铁匣。
一柄剑静卧其中。
剑形古朴，黝黑中透出墨绿。
没有夺目的光华，但萧铸与蒙面人远在八尺之外，已觉寒气逼人。
“锵——”
薛衣人屈指弹剑。
龙吟乍起，在石室中久久不绝。
萧铸颔首：“好剑。”
薛衣人目光一闪：
“尊驾可认得此剑？”
萧铸缓声道：
“昔周室太康、少康，集天下名匠，采八方之铜，十年方得一剑。”
“这便是八方铜剑。”
薛衣人点头：
“好眼力。”
他口中称赞，面上却无半分波澜。
又取出一剑。
皮鞘华美，剑柄镶金嵌玉。
但剑格接口处，虽似黄金，却泛古铜之色。
“这口呢？”
“古之雄主，皆有佩剑。少康有八方，颛顼有‘画影’、‘腾空’，太甲有‘文光’，武丁有‘照胆’……”
萧铸微微一笑：
“此剑正是‘照胆’。只不过剑匣被后人装饰过了。”
薛衣人默然片刻，眼中有光影流转。
“颛顼之剑，太甲之兵……我亦追寻多年。”
“一剑在夜帝手中。”
“一剑归李观鱼。”
“最后一剑，藏于无争山庄。”
薛衣人本是爱剑成痴之人。
他一眼便看出，眼前这年轻人，对剑的执念绝不逊于自己。
若非如此，那剑意怎会那般纯粹，那般无垢？
恍惚间，他竟觉得，彼此或许能成知己。
当下，他不再犹豫。
将八方铜剑与照胆剑，一并递到萧铸面前。
“我也有一剑相赠。”萧铸忽然开口。
薛衣人一怔。
连一旁的黑衣人，也睁大了眼。
只见萧铸掌心轻拍剑匣。
两柄名剑没入其中。
再抬手时，掌中已多了一柄剑。
剑身朴素，无华。
剑气内敛，深藏。
正是名剑山庄八剑之一——无名。
这柄剑，能将剑气化为无形。
试想，楚留香尚能避开有迹可循的剑气。
若剑气无影无踪，直至命中刹那方被察觉，又当如何？
薛衣人的心跳，如擂鼓。
他一生寻剑，求的便是一把真正契合心意的剑。
此刻，剑在眼前。
“多谢！”
他不再多言，二字出口，重如山岳。
萧铸掷剑。
薛衣人稳稳接住。
指尖抚过剑柄，触感平凡，却有一股寒意直透经脉。
剑不张扬，锋芒尽敛。
但他比谁都清楚：
唯有当剑气穿透敌人的瞬间，对方才会明白它的可怕。
萧铸已转身，带着黑衣人离去。
他赠剑，是为借不同武者之悟性，参透属于自己的“名剑八式”。
易继风的八剑齐飞，完全拘泥于名字，真的是八剑一起飞出。
最后死在了逍遥王手中。
易天行的八剑齐飞，是八剑合一。
……铸剑楼被数匹骏马拖拽着，缓缓驶离了松江府。
次日。
一个消息，如野火般烧遍了江湖。
有个蒙面人。
剑术竟与薛衣人不相上下。
薛衣人最终以剑感，本能险胜。
却败在了那黑衣人的主上手中。
薛衣人是谁？
天下第一剑客。
江湖排名第二的顶尖高手。
这消息所到之处，无不掀起惊涛骇浪。
因为他是薛衣人。
出道以来，剑下从无败绩。
连昔年的天下第一剑李观鱼，都曾败在他剑下。
可如今呢？
不仅冒出个剑术与他伯仲之间的高手。
背后，还站着一位深不可测的存在。
神水宫震动。
麻衣教哗然。
蝙蝠岛心惊。
纵横七海的史天王，也难掩惊愕。
江湖，像一锅被投入烈火的沸水。
瞬间沸腾。
名声就像一柄剑，能让你站在高处，也能让你成为所有人的目标。
那人究竟是谁？
每个人都想知道答案。
可薛衣人闭门不出。
连亲家母施家庄的金弓夫人登门询问，
他也闭口不言。
真正的风暴来临前，海面总是格外平静。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此刻，铸剑楼内，秋灵素正备着饭菜。
这些日子，饮食起居，都是她来负责。
忽然——
马匹一声嘶鸣，骤停。
路中央立着两人。
为首的，是个赤足老汉。
很老，很老。
身旁跟着个七八岁的少年。
那少年身形竟异常魁梧。
打扮与老汉如出一辙：赤足，散发，衣衫褴褛。
满身尘垢，如荒野乞儿，半分修饰也无。
铸剑楼中，萧铸眸光一凝。
他已察觉——
这看似祖孙的二人，绝非寻常。
周身流转着一股至刚至阳的内劲。
二层甲板悄无声息地推开。
萧铸的目光落在二人身上。
“二位有事？”
赤足老汉踏前一步，声如洪钟：
“我带小徒前来，特向阁下——”
“求一柄剑！”
铸剑楼一层。
秋灵素望向楼下那两道身影。
风尘仆仆，赤足散发。
她眉峰微蹙。
来此求剑的人，络绎不绝。
可能入萧铸眼的，寥寥无几。
不是谁都能从他手中，求得一剑。
她本以为，这一老一少，亦将被拒之门外。
然而——
二层传来萧铸的声音。
平静无波，却让她心头一跳：
“可。”
一个字。
落地有声。
因为萧铸的目光掠过那少年时，心神骤震。
名剑山庄八剑的铸剑图录，在他识海中自行翻动。
竟凭空多出一页——
第九把剑的图谱。
匪夷所思。
名剑山庄向来以八剑传世，何来第九？
电光石火间，他想起一件事情。
《少年张三丰》中，剑台陈列八剑，被逍遥王弟子取走后，易天行归来怒毁剑台，竟从台下取得一柄琉璃剑。
原来如此。
名剑山庄藏剑室中，实则有九剑。
这第九剑，原来名为“纯阳”。
他重新审视眼前这一老一少。
赤足散发，体内至阳内劲流转不息。
萧铸心中对二人身份，已有了几分模糊的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