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玛丽也道:“是啊,方才还能瞧见里头一点灯光,这会儿怎么黑黢黢一片,连路都找不着了?”
常英跟在三女身后,双臂抱胸,默不作声。
他心知肚明陈峥未死,此刻多半就在学堂之内安然吃着宵夜。
但这等机密事,沈伯安与韩老头既未公开,他一个外人自然不能多嘴。
看着三女焦急模样。
尤其是周婉清泫然欲泣的神情,他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
只能暗叹这局面真是造化弄人。
韩老头与沈伯安隐在暗处,将这一切瞧在眼里。
他嘿嘿一乐,拿胳膊肘捅了捅沈伯安,低声道:“瞧见没?那小子惹下的风流债找上门来了!”
“啧啧,连租界的交际花、周家的大小姐,还有这修行的道姑都凑齐了,这小子,本事不小啊!”
沈伯安也是哭笑不得,捋了捋胡须,摇头叹道:“这孩子……还真是能招惹是非。”
“不过,她们此时找来,怕是知晓了噩耗,特地前来送他最后一程。这份心意,倒也不易。”
话虽如此,想着自己与老韩为这小子担惊受怕,奔波劳碌,他却可能在学堂里优哉游哉。
心头也不由得升起一丝微妙之意。
“哼,便宜这小子了!”韩老头撇撇嘴,“看老头子我吓他一吓!”
说罢,韩老头咳嗽一声,整了整衣衫,与沈伯安一同从暗影中踱步而出。
他故作惊讶道:“咦?这深更半夜的,几位姑娘……哦,还有常队长,怎地在此处徘徊?”
三女闻声回头,见是沈、韩二人,如同见了救星。
周婉清抢先一步:“沈先生,韩老前辈!”
“你们可回来了!我们……我们找不到学堂的门了,像是撞了鬼打墙,怎么也进不去!”
她指了指身上的素布包裹,形状隐约是个坛瓮。
杜玛丽也忙道:“是啊,韩老,您快瞧瞧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我们是特来送陈公子……回来的。”
她话音低落,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包裹,眼圈微微泛红。
妙音仙姑收起拂尘,打了个稽首,神色凝重:“沈先生,韩道友。此间阵法玄妙,贫道一时难以勘破。看来是二位的手笔了?”
她目光炯炯,带着探询之意。
常英也上前抱拳行礼,却不多言。
沈伯安温言道:“有劳诸位挂心。此地非讲话之所,且容老韩先将这小小障眼法撤去。”
韩老头哼哼两声,走到巷口,看似随意地用脚尖在地上划拉了几下。
又对着墙角一块不起眼的青砖吹了口气,口中嘟囔道:“散了吧,散了吧,自家客人来了,还挡着门像什么话!”
说来也怪,他话音一落,众人只觉得眼前雾气似乎淡了几分。
那原本错综复杂的巷道渐渐清晰起来。
学堂那两扇熟悉的木门,赫然就在前方十余步外。
门缝里还透出些许温暖的灯火光亮。
“好了,诸位请随我们来吧。”沈伯安做了个请的手势。
三女见状,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连忙道谢,跟着沈、韩二人向学堂走去。
常英默默跟在最后,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且说学堂之内,此刻却是另一番光景。
正堂里,那张八仙桌上摆得是满满当当。
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羊肉馎饦,汤色奶白,撒着碧绿的芫荽末儿,香气扑鼻。
一碟子切得薄如纸片的酱驴肉,淋着香醋蒜泥。
一盘子刚出笼的猪肉大葱馅包子,白白胖胖,香软可口。
还有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拍黄瓜。
虽都是家常菜色,在这夜里却显得格外诱人。
桌角还摆着一小锅金黄喷香的小米粥。
那是潘氏,石头的奶奶,特意熬的。
陈峥穿着一身长衫,正捧着一大碗馎饦,吸溜吸溜吃得香甜。
石头蹲在凳子上,一手抓着个肉包子,啃得满嘴流油。
潘奶奶坐在一旁,手里端着个小碗,里面是稠糊糊的面茶。
她笑眯眯地看着两个孩子吃喝,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慢点吃,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潘奶奶看着孙子的馋相,笑呵呵地叮嘱,又对陈峥道,
“陈小哥,你多喝点这小米粥,暖胃又养人。这羊肉性暖,也多吃几口,驱驱寒气。”
陈峥咽下口中的食物,笑道:“多谢潘奶奶。这馎饦汤鲜味美,小米粥也香糯,真是有劳您和石头忙活了。”
石头抬起头,油汪汪的嘴一咧:“陈大哥,你爱吃就好!我奶奶做面茶也是一绝,明儿早上给你尝尝!”
三人正其乐融融,享受着安宁夜宵。
忽听得院门被人推开。
紧接着便是杂沓的脚步声。
还有,沈伯安温和的嗓音:“……诸位请进,陋室狭小,莫要见怪。”
陈峥闻声一愣。
石头也停下了啃包子的动作,好奇地张望。
潘奶奶则放下了手中的碗,站起身来。
下一刻,周婉清等人,便在沈伯安和韩老头的引领下,走了进来。
堂内灯火通明,陈峥好端端坐在桌旁捧着碗吃饭的景象,落入了刚进门的周婉清众女眼中。
刹那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周婉清一双美眸瞬间瞪得溜圆,手里捏着的手帕掉在地上。
她盯着陈峥,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脸上血色褪尽,又很快涌上一股潮红,身子晃了两晃。
若非旁边的杜玛丽下意识地扶了一把,几乎要软倒在地。
杜玛丽也是惊得檀口微张,扶着周婉清的手臂都在微微颤抖。
她看着活生生的陈峥,脑中一片空白。
这死而复生的景象,实在太过冲击,让她一时难以思考。
妙音仙姑虽修为在身,定力远胜二女,此刻也不禁面露惊容,拂尘差点脱手。
她上下打量着陈峥,眼神中充满了不可思议。
她能感觉到,陈峥身上阳气充沛,绝非什么鬼魅幻影。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唯有常英,早有心理准备,强忍着笑意,低下头,假装整理自己的衣襟。
肩膀却微微耸动。
沈伯安和韩老头将三女的反应尽收眼底。
沈伯安轻咳一声,故作平淡地道:“阿峥,有客人来看你了。”
韩老头更是憋着坏,故意拉长了声音,幽幽地道:“唉,我说小子,你这吃得挺香啊?”
“可知外面有人为你哭断了肠,差点把这老窝都给拆喽!”
陈峥闻声抬头,一眼就瞧见了门口那几张神色复杂的俏脸。
他嘴里还含着半截面条,腮帮子微鼓。
眼神里先是掠过一丝愕然。
随即迅速化为无奈,还有那么点儿尴尬。
他慢慢放下手中的大碗。
“呃……”
陈峥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场面话。
可看着周婉清摇摇欲坠的模样。
再看看杜玛丽和妙音仙姑那见了鬼似的眼神,他觉着此刻说什么都不太好。
最终还是韩老头打破了寂静,他踱到桌边。
伸手就从盘子里拈起一片酱驴肉丢进嘴里,嚼得啧啧有声。
与此同时,他斜睨着陈峥,怪腔怪调地道:“行啊,小子!老子跟伯安在外面替你挡灾挡难,跟牛鼻子扯皮,陪老虔婆……”
“呃,陪你金婆婆伤春悲秋,你倒好,躲在这儿羊肉馎饦配小米粥,小日子过得挺美!”
话音落下,周婉清挣脱了杜玛丽的搀扶,往前踉跄了两步。
一双美眸盯住陈峥,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陈……陈特派员?你……你没死?!那……那督军府里……那些……那些碎片……”
她手指着门外,又指向陈峥,语无伦次,眼泪终于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滚落下来。
杜玛丽也回过神来,她到底是场面上混惯了的。
她走上前扶着周婉清的胳膊,目光灼灼,语气复杂难明:“陈公子,你这……这可真是把我们……把全津门的人都给骗苦了!”
“亏得婉清妹妹为你哭得肝肠寸断,亲手去……去拾捡那些焦炭似的碎片……你倒好端端坐在这里吃宵夜!”
她话语里既有几分嗔怪,又带几分后怕。
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庆幸。
妙音仙姑苏曼音此时也已恢复了平静。
她单手竖掌,念了句佛号,眼神清亮,看着陈峥:“阿弥陀佛。陈特派员安然无恙,实乃不幸中之万幸。”
“只是……贫尼愚钝,那具尸体……竟能逼真至此,连贫尼也未能看破,不知是何等玄妙法门?”
她问出了在场所有人心中的疑惑。
石头这会儿也觉出气氛不对,悄悄把剩下的半个包子塞进嘴里,滑下凳子,躲到他奶奶身后,
只探出半个脑袋,好奇地打量着这群突然闯进来的男男女女。
潘奶奶活了这么大岁数,也是个人精,看出这些贵人小姐们与陈小哥关系不一般,怕是有什么紧要话说。
她便悄悄拉了拉石头的衣角,对众人赔了个笑脸:“诸位先生小姐坐着说话,老婆子去灶下再烧点水。”
说着,便带着孙子避去了后厨。
陈峥这才站起身,对着三位女子,还有后面的常英,略一抱拳,神色平静:“周小姐,杜小姐,苏大家,常大哥。情势所迫,不得已行此下策,让诸位受惊了。”
话音落下,他指了指旁边的凳子。
众女各自寻了凳子坐下,目光却仍牢牢锁在他身上。
沈伯安默默走过去,将掉在地上的手帕拾起,轻轻放在周婉清身边的桌角。
韩老头则自顾自盛了碗小米粥,呼噜噜喝了起来,一副“你们聊,老子先垫巴垫巴”的架势。
陈峥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开口道:“督军府内诸位所见,并非在下本体,乃是一具用以惑敌的替身。”
他这话说得含糊,既承认了没死,又点明了用的是替身。
周婉清此时情绪稍稍平复,但一想到自己方才在那焦土之中,不顾污秽,一片片拾取残骸时的心碎。
再对比眼前安然无恙,甚至还在吃着宵夜的陈峥。
心里又是委屈,又是气恼。
还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庆幸。
几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鼻子一酸,又想落泪,却强行忍住。
只低着头,用那方素白手帕紧紧绞着手指。
杜玛丽见状,顺手从桌上碟子里拈了颗花生米放进嘴里,嚼了几下,先是一愣。
随即那双风情万种的眸子便亮了起来,拍着胸口,长舒一口气,嗔道:
“哎哟!我的陈大公子!您这可真是……真是唱了一出好戏!”
“把我们姐妹,把整个津门都蒙在鼓里!亏得我们……”
她说着,又伸手拿了个猪肉包子,轻轻掰开,热气腾腾的,却只是拿着,并未立刻吃。
她瞥了一眼身旁魂不守舍的周婉清,后半句便咽了回去。
只拿眼风上下打量着陈峥。
妙音仙姑苏曼音,到底是修行之人,惊诧过后,眸中便只剩下探究。
她微微颔首,低诵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原来如此。”
“贫尼便觉那‘尸身’虽形神兼备,却少了一丝活人应有的先天灵韵,只道是邪法侵蚀之故,未曾想竟是这般玄妙手段。”
“陈特派员行事,果然深不可测。”
她说着,也端起了面前那碗一直没动过的小米粥,轻轻吹了吹,小口啜饮起来。
常英在一旁,见戏肉差不多了,这才洪声道:“陈老弟!你可把老哥我吓了一跳!不过,干得漂亮!那等邪魔外道,合该这般对付!”
他嗓门大,这一声倒是冲淡了些许屋内微妙的气氛,说着也不客气,自己动手盛了碗馎饦,唏哩呼噜吃得香甜。
就在此时,韩老头呼噜噜喝完最后一口小米粥,把碗往桌上一顿。
他抹了把嘴,怪笑道:“这小子是属泥鳅的,滑不溜手!老子跟伯安在外面替他擦屁股,他倒好,完事了就使唤潘奶奶给他做馎饦!”
沈伯安也捋须微笑,温言道:“阿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此番凶险,若非早有准备,后果不堪设想。能全身而退,已是万幸。”
他说话间,也夹了一筷子拍黄瓜,慢条斯理地吃着。
这话,算是替陈峥打了个圆场。
陈峥对韩老头的挤兑早已习惯,面不改色,只对沈伯安和常英点了点头。
自己也重新坐下,端起那碗还没吃完的馎饦,继续吃了起来。
他目光转向仍自垂首不语的周婉清,心中亦有些许歉然。
旁人倒也罢了,这位周小姐,确是真心实意为他伤心了一场。
他清了清嗓子,语气放缓了些,对三女道:“周小姐,杜小姐,苏大家,此番设计,事关重大,陈某不得不瞒天过海,累得诸位担忧。”
“尤其是周小姐……陈某在此赔罪了。”
说着,他对着周婉清的方向,微微一礼。
周婉清身子微微一颤,依旧低着头,却伸手拿过了陈峥刚盛好的那碗馎饦,小口小口地吃着,热汤下肚,苍白的脸上总算有了些血色。
杜玛丽见状,忙打圆场,笑道:“好了好了,虚惊一场,皆大欢喜!陈公子也是为除魔大计,不得已而为之嘛。只是……”
她眼波流转,落在周婉清身上,“婉清妹妹,你先吃点东西垫垫,吓了一晚上,定是饿了。”
话音落下,将手里那个包子递向周婉清。
后者默默接过,小口咬了一下。
杜玛丽这才继续道:“陈公子,你那替身,也太过逼真了些,连……连骨头渣子都寻着了,这到底是何等妙法?”
“莫非是江湖上传言的‘扎纸成人’、‘撒豆成兵’之术?”
她这一问,顿时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便是韩老头和沈伯安,也停下动作,看向陈峥。
他们虽知陈峥未死,但那尸体之精妙,竟能骗过在场诸多高人,连他们都未曾看破,心中岂能不好奇?
陈峥心知此事难以完全搪塞过去,略一沉吟:“此法非是纸人豆兵之类,乃是一门炼形拟真的古术,需以特殊材质为基,辅以秘法祭炼,方能成就一具足以乱真的假身。”
“其中关窍,涉及师门秘辛,请恕陈某不便详述。”
他将师门秘辛抬了出来,杜玛丽等人虽心痒难耐,却也不好再追问。
江湖规矩,探人根底是大忌。
苏曼音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异彩,轻声道:“炼形拟真……莫非与上古傀儡道或身外化身之法有关?陈特派员际遇非凡,贫尼佩服。”
她说着,又夹了片黄瓜,细细品尝。
韩老头却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补充道,一边说一边又去够那碟花生米:“哼,何止是际遇非凡?”
“那玩意逼真得连老子差点都信了!”
“要不是……咳咳,总之,这小子门道多着呢,你们往后跟他打交道,可得留个心眼,别被他卖了还帮他数钱!”
他这话半真半假,逗得杜玛丽掩口轻笑,连周婉清也忍不住抬眸,飞快地瞥了陈峥一眼。
见他一脸无奈,嘴角竟不自觉微微牵动了一下,手里的包子又咬了一小口。
眼见众人情绪稍缓,气氛不再那般凝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