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峥执壶,为丁师傅与老韩头又斟了一回酒。
屋里静悄悄的,只听灯花偶尔噼啪一声。
他放下酒壶,目光垂着,定定地望着那碟肴肉。
“家里人……”陈峥开了口,声音比平日更沉几分,
“大哥和小弟去了奉天,暂时没有后顾之忧。
至于别的……说起来,也没什么不能提的。”
他抬眼,见丁师傅和老韩头都静静望着他,眼里有关切,却不多问,只等着。
陈峥心里微微一暖,倒添了几分说下去的勇气。
他将那盘油炸花生米,往二人面前推了推。
“我爹,”
陈峥吐出这两个字,嘴角扯了扯,不像笑,倒像是自嘲。
同时他用筷子轻轻拨弄了一下,碟中那对半切开的咸鸭蛋,
“在津门乡下,也算个名人。只是这名声,不体面。
他这一生,就好两样,酒和骰子。
酒能叫他暂忘了自个是个窝囊人。
骰子呢,能给他编个醒不来的富贵梦。”
陈峥语气淡淡的,像在讲别人的事。
顺手又将那碟卤豆干往老韩头那边挪了近些。
“打我记事,家里就难得有隔夜的粮。
但凡他手里有几个钱,不管是做工挣的,还是我娘偷偷给人缝补攒下的,一转眼就送进了赌坊。
赢了,便呼朋唤友,在酒馆里充阔气,醉成一滩泥。
输了,回家便是狂风暴雨。
摔桌砸凳是家常便饭,更多时候,那火气是撒在我娘和我们几个兄弟身上。”
陈峥端起酒杯,并不喝,只手指挨着那点温热。
目光扫过那碗奶白热气蒸腾的腌笃鲜,汤里的春笋和咸肉隐约可见。
“我娘……起初是忍的。哭过,闹过,也寻过短见。可有什么用?
他发起疯来,什么都不认。
赌瘾犯了,家里糊口的家伙都能抄去当掉。
我娘性子强,娘家原本还算宽裕,嫁过来时带了些陪嫁。
那些年,也早被爹一点点抠搜出去,填了无底洞。”
“记得最深的是我八岁那年,年关底下,娘好不容易赊了点白面,包了顿饺子,指望能安稳过个年。
爹那天手气好,竟赢了几个钱,买了半斤猪头肉回来。
一家人脸上难得有了点笑模样。
可饺子刚下锅,外头就有人喊他,说是三缺一,手正热。
娘拦着不让去,爹登时翻了脸,一脚踹翻凳子,指着娘鼻子骂她触霉头,断他财路。
娘气得浑身直抖,说:‘你今儿要踏出这个门,这日子就别过了!’”
陈峥顿住了,眼神空空的,
手下意识地拿起汤匙,在那碗腌笃鲜里搅动了一下,香气更浓,弥漫开来。
“爹冷笑一声,回说‘不过就不过!’,摔门就走了。
那一走,直到半夜才回,赢的钱输得精光,还欠了新债。
年三十晚上,讨债的上门,把家里仅剩的那点年货,连娘刚做好的一件新棉袄,都抢走了。
爹缩在墙角,一声不吭。
娘那晚没哭,也没骂,就那么静静坐在炕沿上,坐了一夜。
我偷偷瞧她,见她影子映在墙上,像尊石像。”
“后来……”
陈峥的声音越发低了,他夹起一块酱瓜,却没有吃,又放了回去,
“娘就变了。不再跟爹吵,也不再管他。出门越来越勤,有时是白日,有时是深夜。
她也开始梳妆,虽说衣裳还是旧,头发却总抿得纹丝不乱。
她看爹的眼神,再没一点热气,只有麻木。
还有……一种我当时看不懂,像是看一件破烂东西似的冷。”
“后来,街坊邻里渐渐起了闲话,说瞧见我娘常跟一个跑关东的吴姓货郎来往。
那姓吴的,担着挑子来我们街上,卖些针线、外埠来的稀罕糖块。
嘴甜,会周旋,跟我爹那滚刀肉的性子全然两样。
我那时年岁小,心里隐隐觉着不安,怕,又不知怕个什么。”
“直到那一日,我放学回来——家里那时还能勉强让我念几天书——娘不在。
爹喝得醉醺醺的,在屋里翻箱倒柜,嘴里不干不净地骂,‘卷了老子的钱跟野汉子跑了’。
我这才晓得,娘把她藏着的几件首饰,连同家里仅剩的几块大洋,都带走了。
一道没影的,还有那个吴货郎。”
屋里静得很,只听灯芯哔剥作响。
老韩头低低叹了一声,夹了几粒花生米,却忘了放进嘴里。
丁师傅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自从那以后,我爹彻底疯了。”
陈峥接着说,语气还是平平淡淡的,但捏着酒杯的手指微微用力。
他端起酒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他寻不着娘,便将一腔火气,满腹憋屈,都撒在我们三个兄弟身上。
那些日子,我们身上难得有块好肉。
他逼问我们可知娘的去处,我们说不知,他便打。
打累了,出去灌酒,回来又打。
后来,大约是认了命,或是嫌我们三个崽子碍眼,竟琢磨着要把我们卖掉。”
“卖……卖了?”老韩头忍不住惊怒道,手中的筷子拍在桌上。
“嗯,”
陈峥点头,伸手舀了半碗汤,汤色依旧奶白,但热气已不如先前,
“他找人牙子说妥了价,要把大哥卖到矿上做苦力,把我卖进戏班子。
连三弟也不放过,说是送给开窑口的老瘸子当使唤小子。
那天夜里,大哥同时摇醒了我和蜷在墙角的三弟。
三弟揉着眼睛呜呜要哭,大哥忙捂住他的嘴,塞给我们一人半个冰凉的窝头。
窝头硬得像石头,大哥的声音也硬邦邦的:
‘阿峥,小闲,这家里待不得了,爹已不是爹了,咱得走。’”
“那年我十岁,大哥十三。
趁着爹又在外头烂醉如泥的深更,我们摸黑收拾了仅有的几件衣裳。
小弟才六岁,睡得正熟,大哥轻轻摇醒他,捂着他的嘴不让他哭出声。
我蹲在墙根下,让大哥踩着我的肩先翻过去,再把小弟举过头顶递给他。
墙头的大哥咬紧牙关,胳膊抖得厉害,可到底把小弟接住了。
一路乞讨,躲躲藏藏。
小弟走不动了,大哥就背着他走,我在后面托着小弟的屁股。
好不容易到了天津卫,大哥去码头扛活,我去捡煤核、擦皮鞋。
小弟乖得很,缩在破庙角落里不哭不闹,我们把讨来的半个窝头都留给他。
后来大哥拼命,加上机缘凑巧,我进了武馆当了门房。
可每回翻跟头时,总想起那个夜晚。
大哥在墙头接住小弟颤抖的胳膊,就像接住了我们仨的命。”
他说完了,屋里又静下来。
这段旧事,像块冰,压在人心上。
桌上那些菜肴,似乎蒙上了一层阴影。
丁师傅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眼神复杂,看着陈峥。
伸手将那块陈峥之前拨弄过的咸鸭蛋夹到他碗里:“照这么说,你那爹娘……”
陈峥抬起眼,目光里是漠然,瞥了一眼碗中的鸭蛋,夹起来放进嘴里,咽下后才说:
“师父,韩伯,在我心里,那两人,早死了。
从娘跟货郎跑的那刻,从爹要卖我们兄弟的那刻,他们于我,就已死了。
这些年,我挣扎求活,带着大哥小弟在这乱世里讨饭吃,早不记得还有爹娘这回事。”
老韩头一边沉吟,一边用筷子扒拉碗里里的几颗花生米:
“话是这般说,可血脉这层牵连,外人眼里终究是斩不断的。
洋人若真处心积虑寻你的把柄,难保不会顺着这条线摸过去。
你那爹,若还在世,以他的性子,但有人许他几个钱,让他出来指认你,编排你,他定然做得出来!”
丁师傅冷哼,将筷子重重放在碗上:“不错!这等寡廉鲜耻,卖儿卖女的东西,什么事做不出?
阿峥,你如今名声响了,又开罪了洋人和东洋人,他们若找到你爹,威逼利诱,让他以父亲的名头出来哭诉,说你不孝、忤逆。
甚至捏造些更不堪的罪名,再经由报纸一宣扬……这世道,百姓最易被煽惑。
孝道二字,有时比真刀真枪还利,足以毁掉一个人的根基!”
陈峥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他先前并非没想过这层,只是不愿去碰那块烂了的伤疤。
如今被师父和韩伯点破,潜在的危险便清晰起来。
“师父,韩伯,你们提醒的是。”
陈峥顿了顿,
“是我疏忽了。只顾着眼前明枪,忘了身后或许还有暗箭。
我那个爹……他若安分,躲在哪个角落烂掉,我也懒得理会。
可他若真被人撺掇,想跳出来给我添乱……”
话没说完,但语气已表明了他的态度。
他夹起一颗花生米,放入口中,缓缓咀嚼。
丁师傅沉声道:“这事得早做防备。
老韩,你在三教九流朋友多,能否设法打听一下,陈峥他爹,如今可在原籍,或是流落到了别处?
总得有个大概下落,咱们才好应对。”
老韩头郑重点头,也夹了块豆干放进嘴里,似乎想借咸香压下心头的忧虑:
“这事包在我身上。
我明日就托几个靠得住的老关系,往陈峥老家那边,连带周边州县打听打听。
这等嗜赌如命的主,踪迹倒也不难寻,赌坊酒肆,总少不了他的影子。”
“有劳韩伯。”陈峥拱手,又替老韩头夹了一筷肴肉。
丁师傅又道:“至于你那个娘……跟人跑了这些年,音信全无,倒未必能被找到。
但也不可不防。
你自己心里要有杆秤,若真有人拿着孝道人伦的帽子来压你,你当如何?”
陈峥目光扫过二人,字句清晰,落地有声:
“师父,韩伯。生而不养,断指可报。
非生而不养,百世难消!
他们既未尽父母之责,于我,便是路人。
若有人想拿他们做文章,我陈峥绝不会坐以待毙!
该斩断的,绝不犹豫!”
他说着,将碗中那半碗已经微凉的腌笃鲜端起来,几口喝下。
丁师傅看着他,眼里有欣慰,也有一丝悯意。
他点头,也端起了酒杯:“你有这决心就好。江湖风波恶,人心更险。有些牵绊,当断则断,否则反受其乱。”
两人对饮了一杯。
老韩头也道:“峥小子,你放心。
咱们爷几个在一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洋人有洋枪洋炮,咱们有咱们的脑筋和手段。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他用力拍了拍陈峥的肩膀。
这时,窗外传来隐约的梆子声,二更天了。
丁师傅举杯,将残酒饮尽,再招呼陈峥多用些菜。
待到酒酣耳热之际,再看桌上,已是盘底朝天。
老丁这才道:“好了,今日就议到这里。
阿峥,你身上带伤,又劳了半晌神,早些歇着。
老韩,打听消息的事,烦你多费心。”
陈峥起身:“是,师父。韩伯,辛苦您。”
老韩头摆摆手,开始收拾起碗筷。
陈峥出了厢房,站在屋檐下。
夜风凉浸浸的,吹散了些许酒意,头脑更清醒些。
抬头看天,星子疏落,一弯残月,洒着清辉。
屋里饭菜的香气似乎还未完全散去。
爹,娘……这两个早已在记忆里模糊的称呼,今夜又被提起,像两根刺,扎在心口。
他不悲伤,也不怨恨,只余警惕。
陈峥深知在乱世之中,一丝弱点,便是敌人致命一击的破绽。
而这不堪的家世,无疑是个大弱点。
陈峥摇了摇头,甩掉心间思绪,转身往厢房里去。
进得房内,扫视了一圈。
但见老于已经歇下。
而胖子和瘦猴两个,早先便教陈峥差回脚行。
让两人留心刘刀的动静,再打听爷叔那边的风声,以备不时之需。
压下念头,陈峥才觉出几分倦意。
于是在床榻上盘腿坐下,阖眼凝神,屋外梆子声隐约传来,已是三更天了。
他并未立即入眠,而是将心神沉入丹田,默运起崩拳心法。
【崩拳(17/20)】
崩拳属木,主崩劲。
讲究一个直字,一往无前。
他意念微动,体内气血缓缓运转起来,宛如溪流似的。
先走手太阴肺经,再转足厥阴肝经。
这正是崩拳运气之法。
陈峥虽闭目静坐,浑身肌肉却微微颤动。
这是无数细小的气劲在皮下游走的结果。
“木行真意,在于生机,在于破障......”
陈峥在心中默念要诀,
“我先前修劈拳,得金行真意,锋芒毕露,斩断一切。
而这木行,却要柔中带刚,看似柔弱,实则蕴含无穷生机。”
渐渐地,陈峥进入梦境,置身于一片竹林之中。
还化作了一根青竹,随风摇曳。
看似柔顺,实则根深。
忽然,一阵狂风袭来,竹林哗哗作响。
他这棵竹子被吹得弯下腰来,几近折断,却始终不断。
这韧性,让陈峥想起幼时。
娘亲在爹的摔打怒骂中,也曾这般隐忍弯曲过。
可她的韧性,最终不是破土重生,而是彻底折断,随了吴姓货郎一去不回。
那看似柔弱的抉择,内里并非生机。
而是另一种决绝的崩灭。
家,也就那么散了。
“过刚易折,过柔则废。”
陈峥心中明悟,
“我爹是过刚易折的酒后狂怒,我娘是过柔则废的隐忍逃离。
皆非正道。
崩拳之妙,在于蓄势待发,如竹之蓄力,弯而不折,待时而动。
人亦当如是。”
陈峥这一坐就是一炷香的工夫。
这期间,体内气血运转越来越快,周身渐渐渗出一层薄汗。
心头不断浮起感悟。
崩拳的劲力与劈拳大不相同,劈拳如刀,锋利无匹。
崩拳却如木棍,看似朴实,实则蕴含崩山裂石之劲。
这崩劲内蕴之感,像极了陈峥心底压了多年的那口郁气。
那是对爹娘的复杂心绪。
恨意不解,最终漠然。
这口气,他从未真正释放,只深埋心底。
如今随着气血运转,似乎被搅动起来。
又过了半炷香的时间。
在梦中,陈峥由竹化人。
紧接着,只觉浑身筋肉酸胀。
特别是双臂和腰腹处,仿佛有无数细针在刺扎。
陈峥开始活动筋骨,片刻后,摆开崩拳起手式。
双拳一前一后,后拳护心,前拳微屈。
他并未真正发力,只是缓缓移动步伐,体会崩拳的运劲法门。
他低声念着:
“劈拳如斧,崩拳如箭。”
“一个重劈砍,一个重直击。”
劈拳斩的是虚妄,
崩拳要崩开的,又是什么?
是捆住手脚的从前?
还是日后难防的冷箭?
正想着,
陈峥记起师父演示崩拳的光景。
那一拳出去,瞧着平常,碰上东西的瞬间却炸开劲来。
三尺外的沙袋,竟被打得裂开。
正是这一下,让他对过去半懂不懂的八个字。
直中求直,曲中求直,有了新解。
崩拳看着直来直去,里头却藏着曲势,好比拉弓射箭,先曲后直。
这曲与直的分别,引陈峥想了开去。
爹娘的事,表面上看,是非曲直清楚得很。
爹行事可恶,娘命苦可怜,都摆在面上。
可内里缠着的恩怨情仇,又何尝不是一种曲?
陈峥如今要走的直路,是直面那些藏在暗处的威胁,斩断那早已腐坏的血脉牵连。
这本身,不也算是一种离经叛道的曲么?
世上的事,哪能只是非黑即白?
劲力是这样,人心也是这样。
压下念头。
陈峥开始尝试崩拳,一遍一遍又一遍。
许久后。
陈峥收住拳头,眉头一拧。
“不对,还是不对。”
拳架子是有了,可总摸不着里头那股神韵。
崩劲总是差着几分。
陈峥记起师父的话:“崩拳不是死力气,是巧劲。
要像春雷一响,惊动万物。
不动则已,一动就要石破天惊。”
他闭上眼,想起师父的崩拳,看着慢,实则快;看着轻,实则重。
一同想起来的,还有那个夜晚,大哥带着他和弟弟翻墙逃命。
大哥在墙头接住小弟时,那条胳膊抖着,却撑得稳稳的。
那一托,是在绝境里爆出来的一股劲,是求活的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