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里头的纠葛要如何了结,其中的门道,他确实不甚了然。
常英接话道:
“陈老弟,你猜得八九不离十。
曲大亨这老狐狸,在督军那边未必能讨到好。
毕竟你顶着特派员的名头,又给督军他们送去了四成份子钱。
督军正缺饷缺得眼红,岂会自断财路?
所以,他十有八九,要走洋人这条线。”
他掏出烟卷,递给陈峥一支,自己先点上,狠狠吸了一口。
烟雾在车厢里弥漫开来。
“就是不知道这租界里的纠纷解决该如何解决?”陈峥接过烟,却没点燃。
“说起来他娘的憋屈!”
常英朝着窗外啐了一口,似乎想把胸中的闷气一并吐出,
“咱们华人在这地界,头上压着几座大山,哪一个都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陈峥把烟夹在指间把玩:“常大哥,仔细说说。”
“成,我就给你掰扯掰扯。”
常英又吸了口烟,
“先说这第一桩,就在上月,法租界永利当铺的东家老刘,那可是个老实本分的生意人。
他铺子里一个伙计,被个水兵醉酒后无缘无故打成了重伤,瘫在床上。
老刘气不过,拿着状子去法租界巡捕房报案。
你猜怎么着?”
常英冷笑一声,“那审判官连状子都懒得看,直接一句证据不足,就把老刘轰了出来。
老刘不死心,托人找到了工部局里的华董,想递个话。
结果你猜华董说什么?
他说洋大人喝多了,难免行为失当,你们华人要学会忍耐,顾全大局。
去他娘的大局!
最后,那名水兵屁事没有。
老刘赔了伙计的汤药费,当铺也开不下去了,气得吐了血,没半个月人就没了。
这就是洋人的公道!”
陈峥眼神微冷,指间的烟杆微微下压:“那第二桩呢?”
“第二桩,更他娘的气人!”
常英声音提高了些,
“英租界有个叫‘德盛行’的绸缎庄,老板姓赵,生意做得不小。
隔壁开了家日本商行,看中了赵老板的铺面,想强行盘下来。
赵老板自然不肯。
没过几天,英租界的工商局就来找麻烦,说赵老板的货里夹带了违禁品,要封店查办。
赵老板上下打点,花了不少冤枉钱,才搞清楚。
是那日本商行买通了工商局里的一个阿三巡长,故意栽赃陷害!”
“赵老板咽不下这口气,去找律师,想跟那日本商行和工商局打官司。
可律师一听对方是日本商行和工部局,直接摇头,说这官司打不赢,劝他认栽。
赵老板不服,自己写状子递出去。
状子石沉大海不说,没出三天。
夜里一伙蒙面人冲进他家里,把他和他儿子腿都打断了,铺子也被强行低价盘给了那家日本商行。
赵老板现在还在家里躺着,成了废人一个。
这叫‘fazhi’?
是他娘的谁拳头大,谁钱多,谁就是法律!”
常英说得激动,烟灰掉在裤子上都浑然不觉。
陈峥默默听着。
而常英掐灭了烟头:“陈老弟,在这租界,洋人就是天。
华人有了纠纷,想讨个公道?
难如登天!
告官,官不管;告洋人,洋人偏袒自己人。
想拼命,人家势力大树根深,你拼不过。”
车厢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良久,陈峥道:“曲大亨若去告洋状,无非是借势,来压我这个不懂规矩的过江龙。”
常英忧心忡忡:“正是如此!
他必定会去工部局,或者直接找相熟的领事馆官员,诬告你横行租界。
滥杀无辜,破坏商业秩序,威胁侨民安全!
洋人最看重面子和秩序,一旦他们觉得你是个麻烦,很可能就会向督军府施压。
甚至直接下令巡捕房找你麻烦!
到时候,恐怕督军也未必能硬扛住洋人的压力。”
“常大哥,听你这么说,在这租界,咱们华人就活该被洋人压着,永无出头之日?”
陈峥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常英叹了口气,身体在座椅上挪动了一下。
“出头?难啊!
陈老弟,你是过江猛龙,武功高强,又有督军府的虎皮,可洋人……他们不跟你讲这个。
他们只讲他们的规矩,他们的法律,说白了,就是维护他们自己的利益。
咱们华人,在他们眼里,矮了一头不止。”
常英闻言,脸上的横肉抽动了几下,露出一丝苦涩而无奈的笑。
“陈老弟,你看看这满大街的巡捕,红头阿三,安南兵,还有那些趾高气扬的洋人水兵……
他们腰里别着的可不是烧火棍!”
他拍了拍自己腰间的配枪:
“老哥我混了十几年,见过的腌臜事太多了。
多少血性汉子,就因为不服这口气,最后落得家破人亡。
不是哥哥我怂,是这世道……它不讲理啊!”
“常大哥,这世道若讲理,又何须你我今日在曲园拔枪见血?”
他看着外面租界繁华街景。
“洋人也是人,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挨了枪子照样会死。”
常英张了张嘴,看着陈峥平静的侧脸。
最终把劝诫的话咽了回去,只化作一声长叹:“陈老弟,你心中有数便好。”
陈峥嘴角微扬,话锋转到了份子钱上:
“常大哥多垫的那一成银钱,除却分给弟兄们的用度,我分文不取。
只求常大哥费心,为兄弟寻几件趁手的硬火,须得是能镇得住场面的真家伙。”
今日这场厮杀让他明白,真正遇上硬茬子,寻常枪子儿怕是招呼不住。
常英一听陈峥不但要多分他一成利,还只要些枪械。
顿时觉得这陈老弟做事真是敞亮又仗义。
心里更加坚定跟随陈峥的打算,他拍着胸脯道:
“陈老弟放心!
武器的事儿包在哥哥身上!
督军府的军械库里,洋货也不少。
弄几把好枪,应该不在话下。”
“常大哥,具体说说。”
“像德制的驳壳枪,火力猛,射程远。
还有美制的汤姆逊冲锋枪,近战那是泼水似的,可那家伙式太大,携带不便。
再就是……花机关。”
“花机关?”陈峥目光微动。
“对,就是伯格曼冲锋枪,咱们这边俗称花机关。
体积比汤姆逊小些,火力也不差,弹匣容量大,近身遭遇,绝对是利器。
就是子弹消耗快,也是个吃钱的主儿。”
常英解释道,“另外,若是老弟想要更隐蔽阴狠的,还有撸子,甚至带毒的吹箭、飞刀,我都能找人弄来。”
陈峥思忖着。
驳壳枪他自然知道,战场上广泛使用,威力大,但后坐力也大,连续射击精度不佳。
汤姆逊火力猛,但确实过于笨重。
花机关倒是个折中的选择。
“常大哥,烦请先帮我弄两把品相好的驳壳枪,要二十响的。
再搞两把花机关,子弹备足。钱不是问题,从我的那份里出。”
陈峥顿了顿,“另外,再寻几把锋利趁手的飞刀,要精钢打造,见血封喉的那种。”
常英咂舌:“好家伙,老弟你这是要开兵器铺啊!
成,包在我身上!
最多三天,东西给你送到府上!”
他心里明白,陈峥这是被鬼野藏介那神乎其技的一刀给警醒了,开始全力武装自己,以应对更凶险的局面。
同一时间,曲园,书房内。
曲大亨面色阴沉地坐在太师椅上,听着管家的汇报。
“老爷,督军府那边……王参谋长收了礼。
但只说此事涉及日人,颇为敏感,督军正忙于军务,无暇分心理会此等江湖纠纷,让……让老爷您自行斟酌处置。”
“自行斟酌?”
曲大亨冷笑一声,将手中的茶杯顿在桌上,
“这帮喂不熟的白眼狼!平日里拿老子多少好处?
如今见老子惹了麻烦,就撒手不管了!”
管家噤若寒蝉,不敢接话。
曲文峰脸上还带着巴掌印,怯生生地道:
“爹,那……那咱们真要把四成份子和码头干股都给那姓陈的?
那可是咱家大半的家业啊!”
“不给?不给你这小畜生的命还要不要了!”
曲大亨怒其不争地瞪了他一眼,
“就算躲过眼前这一劫,那陈峥是个什么角色你没看见?
鬼野藏介他都不放在眼里,杀周铭、雷万钧如宰鸡狗!
他若铁了心要弄死你,你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吗?”
曲文峰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言。
曲大亨烦躁地挥挥手让管家下去,独自在书房里踱步。
他岂能甘心将半生心血拱手让人?
督军府的路走不通,那就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了。
洋人!
他曲福贵能在津门立足,最大的倚仗,从来就不是什么督军府,而是租界工部局里的关系!
“备车!带上大堂偷拍到的相片!”原来,陈峥看见的那几道亮光是相机的摄像头。
紧接着,曲大亨站起身来,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去戈登堂!”
这地方是英租界工部局大楼。
路上。
曲大亨听到了很多传闻。
是关于曲园擂台之事。
这件事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大街小巷。
陈峥之名,一时无两。
有人赞他是为民除害的英雄好汉,有人骂他是心狠手辣的煞星。
更多人则是暗暗观望,看这突如其来的过江猛龙,能在租界掀起多大的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