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津门老城区的某个隐秘角落。
一间不起眼的民居内,油灯如豆。
黄芷兰褪去了方才在陈峥院里的那层伪装,脸色凝重。
她对着灯影下一个看不清面容,只穿着灰色长衫的中年人,低声汇报着。
“……情况就是这样。
他提出的条件,是三天内,送他大哥和陈闲离开津门,去奉天讲武堂。
他表现得很急迫,似乎……遇到了极大的麻烦,但不肯明说。”
灰衫男子沉默地听着。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
“陈峥……此子不凡。
杀柳藏阴,压曲文峰,收常英,再加饷,安插兵力。
一套组合拳,又快又狠,根本不像个十八岁的青年。
他背后,定然有我们不知道的依仗,或者……敌人。”
男子顿了顿,“送两个人去奉天,虽然有些风险,但并非做不到。
讲武堂里也有我们的同道可以照应。
关键是,值不值得。”
“老于对我们太重要了!”
黄芷兰急切道,“他掌握着北方与‘那边’联系的密码本和半数以上的交通站!
一旦他叛变,或者……牺牲,我们的损失无法估量!”
“我明白。”
灰衫男子叹了口气,
“所以,陈峥的这个条件,我们必须答应。
不仅要答应,还要尽快办好。
让他看到我们的诚意和能力。”
他抬起头,昏暗的灯光下,一双眼睛却精光内敛:
“芷兰,你觉得,陈峥此人,有无争取的可能?”
黄芷兰愣了一下,回想起陈峥狠辣果决的手段。
以及那句“这世道,先活着,再谈其他”,她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看不透他。
他好像只在乎他的家人和他自己的生存。
对于主义、理想……他似乎毫无兴趣。
而且,他太聪明,太冷静,也太……危险。
与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这个说法与前些天,周婉清向上级汇报的内容类似。
灰衫男子若有所思:“与虎谋皮……也罢,眼下先解决老于的危机要紧。
你立刻去安排路线和接应,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资源。
务必在三天内,将陈峥的家人安全送离津门,抵达奉天。
我会亲自与奉天方面联系。”
“是!”黄芷兰肃然应道。
“至于陈峥……”灰衫男子沉吟道,
“明天提审,是关键。
你设法再与他接触一次,确认最终计划。
告诉他,我们要活的于同志,完好无损的!”
黄芷兰点头:“我明白。”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
“首长,您说……陈峥他到底在怕什么?是什么让他如此着急送走家人?”
灰衫男子站起身,走到窗边,撩开一丝缝隙,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缓缓道:
“津门这潭水,比我们想象的更深。
明面上的军阀、帮会、洋人,暗地里的魑魅魍魉,牛鬼蛇神,谁知道呢?
或许,他触碰到了某些……不该触碰的东西。
总之,尽快完成交易,救出老于。
之后,对陈峥,继续观察……”
“是。”
黄芷兰领命,退出了房间。
而另一头,陈峥的宅院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陈峥已经睡下了,心神却进入了另一重天地。
这是一片混沌未明的空间,无天无地。
唯有四周影影绰绰,仿佛有无数扭曲的影子在蠕动。
他隐约知道这些影子是什么。
是这津门上,乃至惶惶乱世中弥漫的“恶意”、“杀机”与“诅咒”。
白日里他手段酷烈,不知结下了多少仇怨。
这些无形无质的东西,寻常人或许只是心绪不宁。
于他而言,却在这特殊梦境中显化,成了磨砺拳锋的靶子。
“来!”
陈峥心中低喝一声,摒弃杂念,架子一拉,起手便是将将圆满的劈拳。
形意五行,劈拳属金。
其形似斧,其性刚猛,有劈山开路之势。
在这梦境中,他左肩没有受伤,依旧是全盛状态。
随着一脚踏出,身子如一张拉满的强弓。
另一手自下颌前方劈落,恶风随之带起。
仿佛真有一柄巨斧斩裂了混沌。
“呜!”
劲力破空而出,将前方一道扑来的扭曲黑影当空劈散!
“不够!”
陈峥心念转动,拳势不停。
劈拳练的是整体劲,起钻落翻,一气呵成。
起如挑担,落如分砖。
他反复演练。
每一次劈出,都力求将全身的力气,从足跟而起,过腰背,通肩肘。
最终凝于掌缘,毫无保留地释放出去。
梦境中不知时光流逝,陈峥只知反复出拳,收拳,再出拳。
汗水在现实世界中或许早已浸透寝衣,在这梦境里,则化为蒸腾的气血,在头顶隐约可见。
那些扭曲的黑影前赴后继,它们嘶吼不停,不断冲击陈峥,试图干扰他的拳势。
但陈峥心智何其坚毅,他紧守灵台一点清明。
任凭外界千般干扰,我只一斧劈开!
劈!
劈!
劈!
他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纯熟。起
初,拳劲尚有散逸,劈散一道黑影需用全力。
渐渐地,一劈之下,数道黑影接连溃散。
呼吸与拳架完美融合,一吸一提,一呼一劈。
体内气血奔流如大江大河,哗哗作响,骨骼摩擦间,隐隐发出沉闷的声音。
他仿佛化身为一尊不知疲倦的战神。
手持巨斧,在混沌与恶意交织的天地间,硬生生劈砍出一条道路。
不知演练了几百几千遍,陈峥感到体内那股属于劈拳的劲力,已然圆融活泼。
意到劲到,再无半分滞涩。
举手投足间,开金裂石之意显而易见。
然而,圆满并非终点。
他感到胸腔之中,肺腑之间,有一股锐利无比的气息在孕育,呼之欲出。
就在此时,梦境中异变陡生!
四周的恶意黑影似乎感受到了威胁,疯狂地汇聚起来。
紧接着,凝聚成一道面目模糊的黑暗巨像,仿佛代表着这整个世道施加在个人身上的沉重。
它发出咆哮,朝着陈峥当头压下!
面对这滔天恶意,陈峥心境反而进入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明之境。
所有的招法、要领都已忘却,体内那股锐利之气攀升至顶点。
他福至心灵,吐气开声,如战场鸣金,撕裂梦境:
“吒!”
声出拳随!
这一次的劈拳,再无任何花巧。
只有最纯粹的一记劈拳!
拳意勃发!
不再是单纯的劲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