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二人拐过巷角,吴德便憋不住,口出怨言:
“表哥,你瞧瞧!那个陈峥今日是何嘴脸?竟敢如此折辱我们!”
刘刀低喝:“闭嘴!声放低些!”
吴德不服道:“怕什么?隔着十几丈远,他还听得到?要我说,今晚就该带几个弟兄,把他剁了喂狗!”
刘刀骂道:“蠢货!你脑子里除了砍人还能装什么?”
“那曲公子不都这样?看谁不顺眼,男的就宰了喂狗,女的就扣下来快活……”
刘刀猛地站住:“人家是商会曲会长的公子!你什么东西,也学他?
等等,你最近是不是又跟曲小胡子混一块了?”
吴德讪笑:“曲大哥待我挺义气。前天他去完人家妻女,还让我帮着照相哩!”
“啪!”
一声脆响。
刘刀一耳光抽过去:“这种话也敢往外说?!找死!”
“是是是……我多嘴,我多嘴……”
声息渐远,再也听不见了。
陈峥仍立在门外,夏风拂面,眼底却一点点冷了下来。
哼,这个无赖肯跪下认错,不过是为求活命。
就算白纸黑字画了押,终究是狗改不了吃屎!
“等学了形意真功,找个机会,打死吴德!”
刘刀再怎么谨慎,也不可能把他这个老表时时刻刻,都栓在裤腰带上吧。
陈峥打定注意。
至于,吴德背后的曲公子……商会会长的少爷。
“找个机会,摸清底细,谋定后动。”
在这个世道,纨绔子弟,仗着背景横行霸道,视人命如草芥,陈峥早已经司空见惯了。
压下念头。
转身回到院子之中。
此时此刻,大哥陈壮还僵在石凳上,目光发直。
手里捏着那张墨迹未干的字据。
【誓书】
立誓人吴德,今日登门,特向陈府三兄弟赔罪。
自此立誓为凭:自此之后,我吴德永世不与陈氏一门为仇。
见面避让,退避三舍;倘有纠纷,皆由公断。
若违此誓,天地不容,甘受三刀六洞之刑,身首异处!
立誓人:吴德(画押)
见证人:陈峥、刘刀(画押)
民国十六年,夏,津门卫
这字据给大哥的感觉,像是捏着一块烧红的炭。
方才那一幕幕在他脑子里翻腾。
刘刀的赔笑。
吴德惊天动地的跪拜。
二弟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还有吴德那恨不得杀人,却不得不屈服的眼神……
他转过头,看向身边神色平静无波的陈峥,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自己的亲弟弟。
这……这真是自己那个老实巴交的二弟?
院子里静悄悄的。
陈壮第一次觉得心中多出了股莫名的感觉。
那是从未体验过的,名为扬眉吐气的痛快!
桌上摆着三十块现大洋,白花花亮眼。
瞧见红包里的大洋,三弟陈闲嘴角往下一撇,神色远不如昨夜激动。
也难怪他这么反应,昨夜刘刀那家伙出手便是一百块现大洋,何等阔气。
再看吴德这厮,统共只掏出三十块,真真吝啬得紧!
桌上另一边,摆着油亮的酱肘子和烧鸡,肉香扑鼻,却丝毫没勾起大哥的食欲。
他耳边仍嗡嗡回荡着刘刀近乎讨好的话音,哪还顾得上眼前这顿饭。
紧接着,大哥颤巍巍地摸过冰凉的大洋,又碰了碰温热的烧鸡。
最终抬头盯住陈峥,嘴唇哆嗦,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这冲击太大,他脑子还在嗡嗡作响。
陈峥拿起筷子,塞进大哥手里。
又将最肥最烂的一块肘子肉夹到他碗中。
“哥,”他声音沉稳,却莫名让人心定,
“西沽的窝棚没了,是好事。从今起,这儿就是咱家。踏实住,安心吃。”
他稍停,看大哥恍惚,却渐渐有活气的眼神,又补一句:
“咱兄弟的好日子,才刚开始。这院子,这肉,是咱堂堂正正该得的。”
夏风掠过,树叶沙沙响。
陈壮低头,看见碗里那块香喷喷的酱肘子,喉咙一下哽住了。
他扒一大口饭,夹起肉狠狠嚼了起来,满嘴油香。
他吃得很用力,眼圈却不受控制地红了,只好把头埋得更低,不让两个弟弟看见。
从前在西沽,他连做梦,都不敢梦得这么香、这么踏实、这么理直气壮。
如今,梦却成了现实。
他的二弟......真真出息了!
一边想着,一边大口吃肉。
酒足饭饱,日移影斜。
院子里,弥漫着酱肉的余香和淡淡的酒气。
陈峥三人围坐桌旁,俱是满面红光,一派饱足之态。
桌上杯盘狼藉,一只肥鸡只剩骨架,酱肘子也剃得干净,露出光溜溜的骨头。
卤豆干和花生米也所剩无几。
那个盛黄酒的陶坛早已见底,斜倒在桌角。
陈闲年纪最小,吃得满嘴油光,捧着圆滚滚的肚皮,瘫在竹椅上哼哼。
他眯着眼,看树影在青砖地上晃动。
只觉得这是生平最快活的一顿饭。
从前在西沽,莫说这般大鱼大肉,便是白面馍馍,一年也吃不上几回。
大哥陈壮多喝了几杯,脸上泛着醺红,眼神有些飘忽,却还强撑着坐直身子。
手掌不断摩挲酒杯,目光在院子里来回移动。
直到现在,他仍有些不敢相信这青砖瓦房。
这敞亮院落,竟然是他们兄弟三人的安身之所。
夏日微风穿过院落,带有股隔壁灶间飘来的柴火气。
还有不知哪家炖肉的香味。
墙角蟋蟀唧唧鸣叫,更显得小院宁静安详。
陈峥又给大哥斟了半杯黄酒。
他状若无意道:“大哥,前些日子你受伤,我忙着练武,也没顾上细问。
到底是怎么个情形?
好端端的,怎么就伤得那么重?”
陈壮端着酒杯的手一顿,眼神闪烁,闷声道:“没……没啥,就是扛活时不小心,绊了一跤……”
“绊一跤能伤成那样?”
陈峥声音平稳,“我瞧见你那伤了,在背上,肩膀,乃是鞭子打的。
哥,如今咱不一样了,有什么委屈,你跟兄弟说。”
陈闲也坐直了身子,小脸绷紧:“是啊大哥,昨晚坐在你肩膀上的时候,我觉得不对劲了。
后来,你还发烧不退,一直昏迷不醒,吓死我了!
还好,二哥那会儿赶回来,背你去看病找药,不然,我……我都差点以为你挺不过去了……”
说着,声音便带了哭腔。
陈闲忆起昨夜济生堂石阶上,挤满了穷苦百姓,寻常方子需用的药材又短了。
幸得二哥不知从何处学来寻药替方的能耐,当真是救了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