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陈峥掂了掂手中油纸包,沉甸甸的,心里头不免踏实起来。
随即,他大步流星往新家走去。
很快,院子映入眼帘。
推开那扇黑漆木门,陈峥脚下却不由得顿了一顿。
那门槛足有一尺来高,一步跨进去,眼前另有一番天地。
院子里清一色青砖铺地,扫得干干净净。
东南角上立着一棵老树,枝叶茂盛,如同一把大伞,将半片院子罩在凉荫里。
西厢房的窗户擦得亮堂堂的,上面还贴着窗花。
颜色虽有些褪了,花样却还清楚,一看就觉得是能踏实过日子的气象。
这等光景,比起西沽河边那片窝棚,真真是天上地下了。
陈峥望着望着,眼前忽然就闪出西沽那片低矮的窝棚区。
烂泥地里踩出的窄道,一下雨就污水横流,臭气熏得人睁不开眼。
他们那间屋,是用碎砖烂瓦和着泥坯胡乱垒起来的。
顶上厚厚一层茅草,压着几块破砖头,生怕被风掀了去。
墙缝里塞着破布烂絮,每次到了冬天,西北风像刀子似的,嗖嗖往里钻,冻得骨头发疼。
屋里就一张土炕,兄弟三个挤作一团。
夜里常听见老鼠在顶棚上窸窸窣窣地跑。
有时甚至能觉出有东西掉在脸上。
当然,最难熬的是夏天,潮湿闷热,蚊蝇嗡嗡地乱飞。
墙角永远泛着一股洗不掉的怪味。
大哥每早天不亮就去码头扛活,穿的那件粗布褂子,汗渍灰土,硬邦邦地能立起来。
吃的更是清汤寡水,高粱面窝头拉嗓子,咸菜疙瘩能下半顿饭。
偶尔菜汤里能见到几点油花,就算开了荤。
正想着,就听见大哥陈壮略带沙哑的声音:
“……三儿,你跟大哥说实话!
你二哥是不是走了歪路?这院子……这地方,怎么就落到咱头上?天上能掉馅饼吗?”
陈峥侧头望去,院中树下,大哥披一件短褂,坐在石凳上。
脸色还白,可那股病气已经散了,只是眉头锁得紧,忧心忡忡。
三弟陈闲站在一旁,手脚都不知该怎放。
“哥,醒得正好,来咱们吃饭。”
陈峥笑着说,上前把油纸包一一摊开。
酱肉的咸香,烧鸡的油气登时窜出来,霸住了小院的四周。
陈壮却看也不看,一把攥住陈峥的胳膊,手指发抖:
“阿峥!你跟我说实话!你哪来的钱租这院?还买这些金贵吃食?”
他喘着气,目光从院子四周扫过。
想起西沽河边那片遇雨就成河的破棚屋。
越想越心慌,他声音都颤了:“阿峥,你是不是学那些混混……去偷去抢?还是借了高利贷?那是要人命的啊!”
陈闲急着插嘴:“大哥!二哥没做坏事!是脚行的刀头……”
“脚行?”陈壮脸色更白,“刘刀?那帮人惹不得!他们凭什么给咱院子?阿峥,你答应他们什么了?”
正说到急处,院门被敲响了。
“哐!哐!哐!”
哐声三响,是江湖中上门拜访的规矩。
陈闲跑去开门,顿时呀了一声,躲回陈峥身后。
门口站着刘刀,一身青布长衫,脸上堆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看起来很假。
他身后跟着吴德,佝偻腰,双手捧一个红纸包。
脸上青白交错,头快低到胸口,没有半分昨晚在脚行里的嚣张。
“陈、陈师傅,”刘刀抱拳,声音近乎谄媚。
这次,他不喊陈小哥了,也不知道对方打探了什么消息,让其有了这等变化。
“打扰您家用饭了。我特地带这不懂事的表弟,来赔个不是!”
话音落下,吴德被刘刀暗中踹了小腿,一个趔趄扑上前。
“噗通!”
一声直挺挺跪在了院门的石板上!
这一跪又重又响,连陈壮都听得膝盖一疼。
“陈大哥!陈师傅!小的以前是猪油蒙了心!是小的眼睛瞎了!有眼不识泰山!”
吴德声音发颤,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在喊。
双手高高捧起那个红纸包和几盒药膏,胳膊都在哆嗦,
“您大人大量,千万别跟我这蠢货一般见识!这点小意思,给您压惊、养伤……求您高抬贵手!”
陈壮彻底怔住,目瞪口呆。
西沽街道上叱咤风云,让苦力们噤若寒蝉的刀头,竟对他弟弟赔笑脸?
那个之前差点就把三弟毒打一顿的吴德,此时此刻竟然跪在他面前,像个磕头虫似的赔罪?
刘刀狠狠瞪了吴德一眼,转脸又对陈峥堆起笑:
“陈师傅,您看……这院子,您还满意吗?有事情尽管说。往后在老城区,有事您只管开口!”
院内一时只剩吴德粗重的喘息声。
他跪在那里,额头流出冷汗,低垂的脸上肌肉扭曲。
眼里全是屈辱不甘的火苗,却又被死死的压着。
陈壮也是本分的平头百姓,头一回有人给他下跪,下意识是要起身,却被陈峥一把按住了肩膀。
陈峥的声音随之响起,听不出喜怒:
“赔罪我们收了。但空口无凭,还是立个字据吧。
白纸黑字写明,从今往后,你和你的人,绝不再找我们陈家任何麻烦。
见了我们陈家人,绕道走。”
“若是违背了,”
陈峥话音忽然一沉,“便叫你三刀六洞,尸首滚出津门卫。
天地神明共鉴,诸位爷叔作证,倘有食言,人人得而诛之!”
闻言,吴德抬头。
那点强压下去的不耐,还有凶性几乎瞬间窜上来。
让他给这些苦力立字据?!
但吴德的话还没出口,旁边刘刀的右手已经捏住了他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他骨头咯吱作响。
“应该的!应该的!”刘刀抢话,笑容满面,仿佛这是再合理不过的要求,
“陈师傅思虑周全!理当如此!吴德,还不快按陈师傅说的办!”
他这老表真是不知道自己几分几两了。
陈峥一个明劲武师,至少有九种办法弄死他!九种!
对方还没有动手,要么是吴德一直呆在脚行里,没能找到机会。
要么就是喜欢谋定后动,不动手则已,一动手必见血殒命!
一旁的吴德腮帮咬得紧紧的,几乎能听见磨牙声。
他飞快剜了陈峥一眼,又迅速低下头,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是,小的这就写。”
他几乎是匍匐着,就着刘刀递来的纸笔。
在石板上歪歪扭扭写下了保证书,最后按下了通红的手印。
刘刀二人千恩万谢地告辞而去。
陈峥一路送至大门外,刘刀拱手道:“陈师傅还没用饭吧?请回,请回。”
陈峥也不多言,只立在门槛外,目送他们沿路往巷口走。
日头渐斜,将那两道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渐行渐远。
待那二人拐过巷角,吴德便憋不住,口出怨言:“表哥,你瞧瞧!那个陈峥今日是何嘴脸?竟敢如此折辱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