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彻底清扫完毕,三人已是气喘吁吁,汗透褂子。
陈闲乏得紧,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朝外望去。
洪水虽退,满目疮痍。
多少人屋舍冲垮,流离失所,蹲在街边啃窝头。
而这间小院因地势高,得以保全,白墙灰瓦,安然立于纷乱之中。
小院离喧闹的脚行不过一条街的距离,可谓出门即是。
而再往半条街去,就是津善学堂。
这一带空院子多,也不知脚行盘下来做什么用。
没琢磨明白,陈闲心里暗忖,还是二哥有本事。
原先只道兄弟三人这番遭难,治病买房,哪一样不要人命?
谁知二哥一出手,不仅一分钱没花,就买下了四合院。
就连大哥的病也一起治好了。
陈闲想象大哥病愈睁眼,见十几年窝棚换作亮堂院子,不知要惊成什么样子?
正想着,忽听脚步声近。
抬头看。
只见黄九几步赶到陈峥面前,站定了,微微喘着气说道:
“阿峥,我爹特地嘱咐我,一定要谢你。
这东西,请你务必收下。”
他说着,便将一个布包递了过来。
陈峥略怔,也没推辞,伸手接了。
布包入手,他心里便是一动。
这里头的东西,不简单。
他眼神微凝,指尖挑开布包,里头竟是一页纸。
纸张泛黄,边角磨损,显是有些年头了。
黄九凑近一看,只见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蝌蚪般的小字,看得人眼花,不禁嘟囔道:
“我爹压箱底的……就是这个?”
旁边的陈闲也探过头来,蹙眉问道:“二哥,这上头是什么字?我好像一个也不认得?”
陈峥目光扫过纸面,低声念出:“赤煞借阳术……”
黄九一听,登时睁大了眼:“借阳术?阿峥,你当真认得这上面的字?”
他心里嘀咕起来,难道真如爹所说,阿峥有什么根骨资质不成?
陈闲更是好奇,连声问:“二哥,这上头写的是什么?”
陈峥缓缓念出几句:“一点纯阳天地生,何须外觅走骸骨……”
他顿了顿,又道,“像是旁门左道之术。”
就在他诵读口诀之时,眉心里那本道书哗啦啦地翻页,仿佛正在记录着什么。
陈峥心念电转,知是得了宝贝,当下将纸仔细折好,收入怀中。
他心想:怪不得黄叔能替大黄接下买命钱,原来是凭着这门术法。
当下朝黄九点头道:“大黄,替我多谢黄叔。”
黄九见他收下,顿时眉开眼笑:“阿峥,咱俩谁跟谁啊?我爹巴不得你收下哩!”
他知道自己没这天分,倒也并不懊恼,挠了挠头便要告辞。
陈峥却拉住他,从取出三包药散递过去:“你也辛苦一晚了,这个你拿着。”
黄九见药散包得整齐,又见陈峥神色认真,只好接了。
“好生练武,”陈峥又道,“明日我去你家,同黄叔说说话。”
既然收了黄家传家的术法,他打算劝黄叔让黄九换个差事。
黄九一听,喜上眉梢:“你要来我家?那敢情好!我叫我姐好生招待你。几时来?”
“下午吧。”
“成,说定了!”黄九一边笑,一边挥手告别。
走出老远,他又回头望了望陈家的青砖大院,喃喃自语:“这院子真是敞亮,真好。”
就在黄九离去不久,天色还暗沉沉的。
陈峥把阿弟叫到身边,摸出布包递过去,低声道:“钱和房契你收好,天一亮就去街上置办些家用。”
阿弟攥紧布包,重重点头。
陈峥忙了一夜,浑身酸软,也顾不得脱衣,直接仰面躺倒在硬板床上合眼歇息。
窗外还是墨黑一片,但估摸着再过不久鸡就该叫了。
今日是跟丁师傅学打法的日子,可不能迟。
他合上眼,却睡不实在。
心神一定,那卷道书便隐隐在眼前展开。
青光浮闪之间,字迹一行行显了出来:
【道书收录《赤煞借阳术》】
【源流】:南诏古国巫医所创秘传,乃是折寿的左道之术。耗阳寿,借阳气,替至亲之人挡灾渡难。
【完成差使(破煞锻阳),可转为正法修行】
再往下看,便是差使的具体内容:
【破煞锻阳(0/2)】:天灾过后,必生人祸。
人祸之中藏匿尸怪,须斩除两头,藉此破尸煞、悟锻阳正法。
陈峥默默记下,心神一定,道书渐隐。
他晓得,这年头兵荒马乱,妖魔鬼怪,不是太平光景。
功夫不能撂下,得赶早摸黑地练,得叫老丁点头。
把形意拳吃进肚子里,长出真本事来。
他闭眼定了定神,再一张眼时,只觉得浑身清气往上涌,头脑明透。
【三才式(5/10)】这功夫,果然有点门道。
“睡觉的时间虽不长,竟养足了精神,回复了气力。”
陈峥心下颇觉欢喜。
想人这一世,不少光阴,都消磨在睡梦里。
若能缩短些睡觉的工夫,练功的时候便宽裕许多。
而且,若这差使圆满,还不知能生出怎样的妙用?
陈峥暗自想着,打水冲了一遍身子,水珠顺膀子往下淌。
一低头,水盆里映出个人影。
肉皮底下透出劲道。
一身腱子肉绷得紧,身量匀称,线条利落。
稍一攥拳头,筋骨咯吧咯吧轻响。
身上几条大筋登时鼓了起来,牛皮似的。
“才三天,就变了样。”
个头猛蹿一截,眼看已经一米七多了。
陈峥打量几眼,不再多看,顺手扯过一件干净褂子套上身。
随后,他推开院门,站在檐下。
天还蒙蒙亮,雨丝点点,阿弟和大哥还睡着。
胡同里已有货郎的吆喝声,远远地,像隔着层雾气。
陈峥心里,踏实里又夹着几分紧张。
日子不等人,得赶紧着手。
他一面寻思,一面从怀里摸出些许药散,倒进嘴里吞了。
霎时间,热气从腹中升腾,浑身血液都似烧着一般。
原先饿得发慌的肚肠,渐渐觉出几分饱足。
便在这时候,津善学堂后院,那间僻静屋内,两人对坐交谈。
一个是丁师傅,穿着半旧灰布长衫,胡子拉碴,眉头皱得死紧。
另一个是班子里的韩老先生,面容清瘦,指尖沾着些墨渍。
老韩执起酒壶,给丁师傅斟满一杯:
“看开些罢,人算终究不如天算,谁料得到一场大雨,便把法仪给毁了呢?”
丁师傅不答话,只埋着头,一杯接一杯地灌。
半壶烧刀子下肚,他这才重重搁下酒杯,闷声道:“老韩有没有可能,我徒儿还活着?”
老韩听罢,脸上露出几分不屑的神色:“你糊涂了?
法仪既遭天破,便是注定陈峥要应劫数。”
“你也不想一想,才练了三天拳脚的后生,凭什么能耐躲得过邪祟劫难?”
“难道真把他当成戏文里编派的人物,能有通天本事不成?”
许久,丁师傅像是终于认了,好不容易寻见的传人,就这么没了。
“老韩,你欠我一个徒儿。”
老韩叹了口气,又给他满上:“行行行,怕了你。
改日我这把老骨头亲自起一卦,六爻推遍,替你找个好徒儿,这总行了罢?”
说实在的,老韩心里也中意陈峥那小子,有眼力见,懂进退。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给他扎个替身纸人避灾的。
可惜呵,可惜!
老韩正暗自惋惜陈峥的枉死,却听对面丁师傅开了口。
煤油灯的光亮照进丁师傅的眼底,像是点着了两团火。
他声音沉得发涩:“老韩,我徒儿陈峥死得不明不白,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你务必替我起一卦,算个明白,到底是哪路的妖人作祟?”
老韩听得这般口气,又瞧见老丁那张绷得铁青的脸,心下已然明了。
老丁这人平日最是克制,可一旦触及他真心相待之人。
那是非要刨根问底,以血还血的。
“等着!”老韩应得干脆,“待我为你起一卦。先去净手,再取三枚大钱来。”
老丁立即起身,走到檐下就着雨水洗净双手。
又从贴身口袋里摸出三枚乾隆通宝,放在老韩面前。
老韩将铜钱握在掌心,合十默祷,而后轻轻一抛。
铜钱落在桌面上转了几转,显出两反一正。
如此连抛六次,老韩每记下一爻,眉头就锁紧一分。
待得第六爻落定,他掐指推算,忽然倒抽一口冷气:
“巽下乾上,天风姤卦!好熟悉的卦象!”
“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