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峥略一沉吟:“敢问,要什么凭证方能过去?”
“啧!你这人怎地这么不识相!”
光头尚未开腔,旁边一个手下先嚷起来,唾沫星子几乎溅到陈峥脸上。
这回光头没有掌掴多嘴的手下,只阴沉着脸站在那儿。
陈峥心下清楚,有些话巡官不便明说,自然要借底下人的口吐出来。
这道理,他自是懂的。
“牌子……”陈峥想起林小姐临去时的话,不觉低声自语。
那女人莫非早就料到今夜情形?
可她一整晚不是都在武馆里,未曾离开,督军府的事又如何得知?
他心下狐疑,面上却不露分毫,只道:“莫非是要看牌子?”
光头闻言,神色倏然一变。
上下打量陈峥一番,咧开嘴,笑道:“你有牌子?
取来瞧瞧。
话说在前头,若是武行自制的腰牌,趁早收起,不要拿来糊弄人。”
他声音里带着七八分不信。
这也难怪,能拿到督军府特颁令牌的,哪个不是津门上,有头有脸的年轻才俊?
西沽那地方出来的穷小子,怎么配有这等物事?
岗哨的煤气灯忽明忽暗,将几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远处隐约传来梆子声,已是四更天了。
陈峥不慌不忙,自怀中取出一个木牌。
约莫三寸长,两寸宽。
正面勾勒出‘明劲’二字,反面是‘武师’。
还有一个小小的“督”字,在灯下泛着暗光。
光头凑上前细看,脸色渐渐变了。
这小子真有牌子?
瞧着面皮嫩生,最多不过十八年纪。
竟然是明劲武师了?
他跟督军帐下当差这些年来,莫说亲眼得见,便是听说得也少。
十八岁的明劲武夫!
好家伙!
真真了不得!
幸而早先他这双眼睛亮堂,未曾开罪于他。
这也正是光头能在津门,熬成巡官的能耐。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见人先矮三分,处事却十分老辣。
虽说听着怂,可这年月,能吃上安稳饭的,远远胜过绝大多数人。
光头心念如电。
随即爆出一阵大笑。
“哈哈哈!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得自家人了!
兄弟千万莫怪罪。”
他擦了擦脑门上的水,方才那副阴沉表情早已一扫而空。
“还未请教兄弟怎么称呼?”
“大哥叫我阿峥便好。”
光头闻言,面上的紧绷也松了下来,连声道:
“阿峥兄弟,果然年轻有为,才十八就已经是明劲了。”
“今夜是哥哥我执勤,脱不开身,改日定要摆一桌,咱们好好喝一盅,你看怎样?”
他话里藏话,眼睛瞅着陈峥,生怕这位小兄弟记恨方才的冲撞。
陈峥脸上没什么波动,只嘴角略略一牵。
“听大哥安排。”
光头汉子登时松了口气,扭头朝旁边还发着懵的手下踹了一脚:
“愣着做甚?没眼色的东西!还不快给阿峥兄弟放卡!”
手下挨了一脚才醒过神,忙不迭地搬开路障,动作慌张,险些绊倒。
陈峥将牌子收回怀里,眼底掠过一丝了然。
这牌子比他想得更顶用。
乱世里头,果然还是得有个名头才好走路。
若还是从前平头百姓的身份,只怕还没近这卡哨,枪托就已砸到脸上了。
身旁的黄九登时愣住了,张着嘴,眼直勾勾地瞅着兄弟。
先前在督军府那会儿,他光顾着低头数大洋,没留意陈峥手里多了一块牌子。
这时候,他耳朵里嗡嗡作响,反复回荡着光头方才的那句话:
“十八岁的明劲武夫?”
嘛?!
假的吧!
阿峥这就明劲了?!
才三天没见呐!
好你个陈峥,背地里偷吃仙丹了不成?
黄九心里翻腾不断,仍是半信半疑。
这事太玄乎,叫人怎么信?
一旁的安南巡捕也看傻了眼,互相递着眼色,摸不着头脑。
他们原本抽烟抄手,等着看津门人内斗的热闹。
却见那个平日见了他们,都懒得拿正眼瞧的巡官。
如今,却和那个穿短打的泥腿子,称兄道弟起来。
胳膊搭着肩膀,热情得不像话。
这局面,他们有些看不懂了。
看不懂的又何止他们?
桥头的百姓们,眼见卡子撤开一道口子,还当是老总们发了善心,要放人过路哩,一个个忙不迭地要往前挤。
冷不防几个兵痞子架起枪口,黑洞洞地对准众人,吓得大伙儿忙缩了脚,不敢再动。
这时。
只见那光头巡官满脸堆笑,陪着一少一壮两人走到卡子前。
有眼尖的便低声叫起来:“咦!那少年,不是先前过来探问的小哥么?”
众人细看,那少年穿着褂子,脚下蹬一双磨薄的布鞋。
应该也是西沽,旧城区一带的穷苦人出身。
怎么有这等颜面,让巡官老爷亲自相送?
人群里挤着的马三娘,怀里搂着小闺女,手里牵着半大儿子,看得呆了。
她眯着眼仔细辨认。
那少年眉眼,就是跟着武疯子练把式的阿峥啊!
三娘心里嘀咕:陈家的阿峥,几时这么有出息了?
此刻,光头巡官凑近陈峥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陈峥听罢,略一沉吟,便道:“大哥,这位是我兄弟,也是西沽窝棚里滚出来的苦哈哈。
今儿个……能行个方便不?”
旁边的黄九听了,胸口一热,暗想:好兄弟!方才疑心你背着我,偷吃仙丹的事,今日便一笔勾销!
光头巡官咂了咂嘴,叹口气,拇指食指悄悄搓了搓。
陈峥会意,这是要加钱哩!
他从兜里摸出两块大洋,正要递过去,不料那光头忽然咳嗽两声,背过身去挥挥手:
“咳……这雨天站岗,受了风寒,我就不远送了,兄弟请便。”
陈峥心念电转,顿时明白过来。
他朝旁边那个刚挨过耳刮子的兵痞,招了招手。
那人见老大对这少年都如此客气,忙不迭跑过来。
陈峥抢先开口:“夜里雨大,这点小钱给弟兄们打壶酒驱驱寒。”
花钱办事,人情世故,得懂。
说话间,两块大洋已滑进对方衣袋。
那人摸着沉甸甸的衣袋,顿时眉开眼笑,亲自护送陈峥二人过了卡子。
走出老远,百姓们纷纷避让。
陈峥拍拍兵痞的肩膀,随口问:“咱们大哥的名号是?”
兵痞躬身答:“常英,常爷。”能叫‘爷’的人物,都不简单。
陈峥点点头,挥手让他回去。
正要转身,却瞥见人群里的马三娘。
陈峥快走两步:“马婶?您怎么在这儿?”
马三娘侧过脸,颊上飞红。
她怀里的小闺女怯生生探出头,湿漉漉的发丝贴在额头上。
三娘讪讪道:“真是阿峥啊……婶子还当看花了眼。”
陈峥见她蓑衣尽湿,两个娃娃却裹得严实。
当即收起自己的油纸伞递过去:“婶子撑着罢。”
“这……这怎么好……”三娘话音未落,陈峥已拉过黄九:“我有兄弟撑着。”
马三娘这才千恩万谢地接了伞,低声提醒:“阿峥,你家屋墙让雨泡塌了……”
陈峥心头一紧,面上却笑笑:“晓得了,谢谢婶子。”说罢拱手作别。
百姓们自动让开一条路。
有妇人拧着自家儿子的耳朵嘀咕:“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老人们盘算着天晴后,要去拜祖宗,求子孙也能这么出息。
也有那眼红的撇撇嘴:“傻小子,租界不好待,却往老城里钻!”
几个泼皮盯着马三娘手里的新伞,蠢蠢欲动,却被折返的兵痞一眼瞪了回去,赶紧缩进人堆里去了。
马三娘觉着心口窝一热,眼眶有些发酸。
她紧紧抱着孩子。
“阿峥这小子…真是出息了,有能耐护着左邻右舍哩。”
她望着头顶的雨丝,喃喃自语。
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困惑,心里暗道:“怎么偏偏就他家的屋墙塌了?
老天爷专挑老实人作践么?”
马三娘朝陈峥离去的方向望了许久。
人影早已模糊,只剩一柄油纸伞在蒙蒙雨中晃悠。
伞下挤着两个半大少年,褂子挨着褂子。
桥上行人都侧目,眸光皆追着那柄油纸伞打转。
多是羡慕,也有几分藏不住的酸妒。
黄九觉出身上暖烘烘的,这种被众人盯着瞧的滋味,他还是头一遭尝到。
他偷眼瞟身旁的陈峥,沉默片刻,还是开口了。
“阿峥……”黄九嗓子眼发干,话在嘴巴里,滚了几滚才吐出来,
“先前老总说的……你当真练出明劲了?”
雨点敲在伞面上,噼啪作响。
陈峥略偏过脸,眼角余光扫过黄九。
他见这平日嘻天哈地的兄弟拧起眉头,倒觉有些好笑。
“骗你的。”陈峥嘴角弯了弯,“林小姐赏的辛苦钱罢哩。”
“哎!这才对嘛!”
黄九刚松口气,忽然又僵住,“等、等等……林小姐给的报酬?”
他喉结上下滑动,“啥报酬?莫非是那种……那种……”
他话说不全,心里却已转过七八个念头,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陈峥却不接话,只将伞往黄九那头倾了倾。
“莫琢磨我的事。倒说说你,怎么今晚武馆后院去了?”
他想起方才撞见黄叔的模样。
黄叔脸皮灰败,眼窝深陷,就好像被鬼怪吸干了元气。
可黄九这正主儿反倒浑噩无事。
黄九挠了下头:“真邪门!我就记得下工了,往家走。
然后一睁眼,就在武馆后院的回廊上站着了。”
他打个寒噤,“莫非撞客了?”
陈峥抿住嘴,若有所思,没继续问下去。
黄叔可能知道原因。
心里压下了这个念头。
看向前方不远。
三个熟悉的人影映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