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正紧,桥上溅起星星点点的水花。
陈闲立在桥头,远远瞧见两人撑伞行来。
左边那人短打打扮,身形高瘦,步子迈得稳当。
右边是个黝黑汉子,执一柄油纸伞。
待那二人行至百步远近,陈闲眯眼细看,心里咯噔一下。
左边的,就是二哥陈峥!
他不敢信,抬手揉了揉眼。
及至那二人又近了些,约莫五十步光景,陈闲方才确定真是二哥。
他心头一热,慌忙挥手喊道:“二哥!二哥!”
他急着要告诉身旁的大哥,才扭头,却见大哥身子一软,直挺挺地朝后倒去。
旁边的黄叔也瞧见了,顾不得和远处的儿子黄九招呼,抢上前就要扶。
忽然一阵风过,又急又热。
黄叔被这风逼得倒退几步,心下骇然:好猛的阳气!
再看时,陈壮已然被人扶住。
那人不是别个,正是方才还在五十步开外的陈峥。
陈闲吓了一跳,怔怔地望着二哥。
只见陈峥面色凝重,低头查看大哥情形,手放在大哥的额头上。
三人之中,最震惊的还是黄九。
他方才正同陈峥说话,一错眼的工夫,人就不见了。
再抬头时,陈峥已在五十步外扶住了陈壮。
“这……”黄九张了张嘴,连忙跑过来,心里嘀咕。
不是说还曾练出明劲么?
这样的身手,怎么是寻常人?
陈峥却不管这些,只侧过脸向身旁的三弟问道:“阿弟,昨晚大哥回来时,可有什么异样?”
说话间,他已扶稳了陈壮,手指掐在他鼻下的人中穴上,力道不轻不重。
三弟陈闲凑上前来,眉头蹙着,一张脸上全是忧惧。
他想了想,回道:“昨夜大雨,大哥冒雨跑回来,我瞅见他肩膀不大得劲,像是伤了。
方才我爬到他肩上时,也觉得他身子发僵。”
陈闲说着,脸上懊丧。
旁边的黄叔插嘴道:“昨晚上我便瞧出阿壮肩膀伤啦,只是他使眼色止住我不叫说。
说是怕阿弟听着瞎担心。
他还硬要在这儿等你,怕是雨里来回一趟,又惹上风寒了。”
陈峥点点头。
情况与黄叔说的大差不差,只是更重了些。
大哥已烧得浑身滚烫。
他解了大哥身上的蓑衣,眼光一扫。
果然,肩膀处缠着布条,绷带上还渗着血水,显是淋雨泡发了。
加上这一场高烧,不容轻慢。
陈峥心头一紧,却先伸手挡开三弟的目光,不叫他多看。
随即抬头,朝陈闲挤出个笑。
三弟见他笑了,那颗怦怦乱跳的心才稍稍定下来。
陈峥一弯腰,将大哥背到身上,反手揉了揉三弟的脑袋瓜:
“别怕,有二哥在。大哥也会没事的。咱这就去寻郎中。”
话音未落。
黄九已将手中的油纸伞递过来,陈峥也不推辞,顺手接了。
一旁的黄叔瞧着,不由得怔了一怔,朝自家儿子瞥了一眼。
他心下明白,这小子能平安回来,十成十是倚仗阿峥出手。
黄叔咳了一声,声音沙沙地说道:“阿峥,西沽那一带……水太深了。
如今几家药铺早关门了,没人敢开张。”
他略顿一顿,又补道:“你若想寻郎中,只得往南市地势高的那块去,找亮灯的地方。”
陈峥点点头,只道:“晓得了。”
黄九立在旁边一直没吭声,眉头锁得紧。
陈峥看他一眼,开口道:“送你爹回吧,他淋了一夜雨,别再受了寒。”
黄九这才应声道:“哎!那……阿峥你路上仔细些,瞧完病,就赶紧背大哥来我家住!”
他虽是素日没心没肺,可先前马三娘嚷嚷的话,他也听进去了,陈峥家屋子塌了。
陈峥略微一愣,朝黄九看了一眼,随即点头。
转身撑开伞,迈步朝南市走去。
陈闲小跑跟在二哥身后。
桥底下,电灯泡忽明忽暗。
黄九望着陈峥背影消失在雨雾里,心里沉沉地坠了一下。
他觉得这兄弟跟他差不多的年纪,肩上却压着太多事。
虽说这几日不见,仿佛变了个人,可到底还得一步一步往前走,连歇也不敢歇。
“咳咳!”
“还看?人影都没了。”
黄叔把自个头顶的草帽,摁到儿子黄九头上,眯眼打量:“说说,怎么回来的?”
“就这么回来的呗,您儿子福大命大——”
话没说完,黄叔啐了一口:
“呸!要不是你老子我早年学过些旁门左道,你小子早躺乱坟岗了,明白不?”
“一天天钻钱眼里去了是吧?”
“买命钱!那玩意是能随便伸手的?!”
他说着说着嗓音就哽住了,伸手拧黄九的耳朵。
黄九不敢躲,硬生生受着,脖颈挺得直直的。
“爹!我哪儿懂这个?您自己把那套玩意捂得严严实实,又不传我!”
“术能随便练?”黄叔压低声,松了手,“没根骨的人练了,就是烧命!”
“行行行,我不练总成了吧?就学家里那套三招长拳,够用了!”
黄九撇撇嘴,甩了甩手。
黄叔没理会他那副腔调,只死死盯着他眼睛:
“你跟老子掏心窝说,这次能回来……是不是靠阿峥?”
黄九不点头,也不摇头。
他和陈峥光屁股玩到大,如今是过命的交情。
有些事,阿峥虽没说,但他心里清楚。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嚷嚷就是自找麻烦。
可问话的是他亲爹。
他只能这么僵着。
黄叔心里有数了。
“往后多跟阿峥走动。人家救了你的命,这情分,咱黄家得还。”
父子俩迈开步,蹚过水洼,往家里赶。雨点砸在布褂上,啪嗒作响。
“您儿子我不傻,刚才不也说了嘛,等阿峥给壮哥请完郎中,就喊他来家住几天?”
“咋,爹您不乐意?”
黄叔摇头:
“不是不乐意。是老陈家那三个小子,个个心里清楚。
凡事靠自己,自个才靠得住。
寄人篱下的事,他们不干。”
“啊?可他家房子塌了,不住咱这,能住哪儿?”
“南市是老城里地势最高的地段,那里有的是院子。”
“爹您刚才是故意的?”
“总算还没傻透。”
“不行!这暴雨天的,有院子卖也是天价!我去找他!”
黄九扭头就要走。
“急什么!”黄叔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塞过去,
“拿去,给阿峥的谢礼。人家救了你条命。”
“爹,您不懂我跟阿峥的交情!”
“一码归一码,亲兄弟,明算账。”
“得,听您的。”黄九捏了捏纸包,“里头是啥?咱家那三招长拳?”
“你整天惦记的那套左术。”
“啥?您不是说这玩意烧命吗?还给阿峥?”
“阿峥阳气旺,应该行。”
黄九愣在原地,还没回神,黄叔已经摆摆手,连声催他:“快去,别误了事!”
黄九攥紧油纸包,一扭头,拔腿便往南市跑去。
再说陈峥这头。
他背上驮着大哥陈壮,一只手兜住大哥的腿弯,另一只手撑着把油纸伞。
雨水顺着伞骨往下淌,四下里浑水横流,好些地方积了齐膝的深洼。
陈闲年纪小,不敢乱踏,只紧盯着二哥的脚跟,他踩哪儿,自己就踩哪儿。
怪的是,陈峥像是早勘过路,总能在茫茫水色中寻到硬地。
一步步绕开那些打旋的暗坑。
“二哥……”陈闲微微喘气,话到了嘴边又缩了回去。
陈峥头也没回道:“屋塌了,是吧?”
“啊?二哥,你……你咋知道的?”
陈峥只点点头,伞沿雨水成串滴落。
陈闲声音低了下去,几乎嗫嚅:“那……咱以后没家了?”
陈峥空出托着腿弯的那只手,胡撸了一把小弟的脑壳:
“尽说丧气话!有二哥在,能叫你们睡大街?
老话讲得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咱不光要治大哥的病,还要换处敞亮院子!”
“真……真的?”陈闲抬头,眼睛里倏地闪出点亮光。
“二哥啥时候骗过你?”
陈闲抿紧了嘴没吭声。
在他想来,二哥能平安回来,已是老天开眼。
往后日子,只要哥仨在一块,能把大哥的病治好,就算睡大街上,他也认。
一路过去,尽是灾后的狼藉。
碎砖乱瓦泡在水里,好些老百姓蜷在半塌的墙根下,死活不肯挪窝。
租界里的洋大人、阔老爷们,若是在此,大约觉得这帮穷鬼愚不可及。
墙要是再塌下来,岂不是自寻死路?
可他们哪里知道,这破屋烂瓦,是这些拉洋车、扛大包、穷了半辈子的人。
一块块大洋攒出来的指望。
一场大雨,说冲就冲没了,你让他们往哪儿走?
更有那黑心奸商,专趁这种时候发昧心财。
兄弟俩走过一家门面光鲜的药铺,青砖门脸,门口堵着好几拨人。
一个穿着短褂的汉子,跪在积水里,不住磕头:
“掌柜的,行行好,赊一剂药吧!娃烧得直说胡话,熬不过去了……”
店里伙计穿着干净的蓝布长褂,嫌弃地挥手道:
“去去去!没钱瞧什么病?当这儿是善堂啊?快滚,别脏了门槛!”
汉子还在哀求,伙计抬脚作势要踹。
旁边还有个老太太,从怀里摸出个布包,一层层揭开,露出几枚大洋,哀声道:
“小哥,就照这点钱抓点药渣也行啊……”
伙计鼻孔里哼了一声,看也不看。
陈闲下意识攥紧了怀里包袱。
里头有十几块大洋,是他们全部的家当。
他的手心渗出汗来,心里打鼓:这钱,够吗?
陈峥收回目光,朝身旁的阿弟一摆手,低声道:“跟紧点,走这边。”
两人拐进一条窄巷。
青砖墙根泛潮,缝隙里挤着绿苔。
越往深处走,人气越淡。
阿弟四下张望,忍不住扯了扯陈峥的衣角:“二哥,这路你没记差吧?”
陈峥没立即答话,嘴角略略一扬,眼里清光微动。
他想起上回老丁带他来时,自己也问过差不多的话。
巷子窄而深,拐了两个弯,一股淡淡的药气漫过来。
眸术运转,循着味找去,果然见一块旧匾,济生堂。
门面很窄,前头却挤满了人。
多是穷苦人,蹲坐在石阶上,有的咳嗽,有的拿草纸捂着额,静静候着。
不比街心那家气派的药铺,这边没有玻璃柜台,也没有大声吆喝的伙计。
只有两三个伙计低头抓药、包药,脚步急却不出声。
一个年轻伙计抬头瞧见他们,微微点头,手里还没停,只说:“里边请。”
陈峥将大哥往上托了托,侧身挤进去。
阿弟跟在后头,忍不住小声嘀咕:
“都是药铺,街心那家亮堂得很,这边又偏又旧……可好像不一样。”
陈峥没回头,只低声回了一句:
“亲不亲,看人,不看铺。”
陈峥一边说着,一边唤出道书。
他凝神细看,眸中似有金光流转。
原来是“明境止水瞳”变成了“灵枢金瞳”。
书上墨迹渐显,一笔一画好似活的:
【明境止水瞳】→【灵枢金瞳】
【灵枢金瞳:察异气,观气血,有夜视之能。
金气锐利,可析病源;水气绵柔,善辨药性。
金水相济,化生灵枢,遂使药石效力倍增】
陈峥心下转念:“这便能看见病气与药气了么?”
他不言语,只侧过脸去望伏在他背上昏睡的大哥。
大哥呼吸沉重,额头上凝着一团乌黑气,沉沉压下,宛如墨汁滴入清水,滞重不散。
“这便是病气罢……”陈峥暗自心想。
他再抬眼看向面前那排药柜。
抽屉三排九列,每只上都贴着泛黄纸条,写着药名。
有点点青光自屉缝透出,或浓或淡,如夜中流萤,是药气外显。
陈峥不觉走近两步,细细感受下,觉得青光沁润,微凉如玉。
他回头又望大哥额间那抹黑气,眉头渐渐锁紧。
“这是怎的了?”
柜台前,那位戴着眼镜的老先生,瞧见陈峥背着人进来,开口问道。
陈峥将肩上的人小心卸下,阿弟赶忙用身子撑住。
台上的烛焰跳了一跳,照见大哥灰败的脸色。
“我大哥,”陈峥声音发紧,“受了风寒,伤口还化脓了。”
老先生探身看了看伤处,眉头渐渐拧起。
他朝门外努努嘴,压低了声:
“瞧见没?门口十个人里,有八个是这种症候。”
又指了指空了大半的药柜,“茯苓、连翘早就断了货,黄连只剩些碎末子。”
闻言,阿弟的双手用力攥紧了拳头。
“不过……”老先生转身拉开抽屉,取出个粗纸包,
“我让伙计跑了三家相熟的药铺,凑出这些金银花。”
纸包摊开,里头是蔫黄的花瓣,掺着些碎梗,“药性差些,总比没有强。”
陈峥盯着柜台上的那点药草,眉头微拧。
药草上的青光药气淡得几乎瞧不见,他心里明白,这点药,治不了大哥的病。
身旁的长条凳上,大哥陈壮半倚着墙,呼吸一声重过一声。
陈峥心里发急。
既然寻常治风寒的药材不管用,那就只能自己配伍,君、臣、佐、使。
再搭几味类似的药材换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