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峥压下乱糟糟的念头。
“让让!借光!”
车夫的吆喝传入耳中。
一辆黄包车挤过街口,上面坐着个胖掌柜。
“叮铃铃!”
陈峥瘦得像根竹竿,紧贴墙根走,躲开横冲直撞的汽车和叮当响的电车轨道。
汗水顺着他下巴滴落。
刚拐进街口,一股热浪,汗臭、劣质烟味和尘土气扑面打来。
眼前是精武会国术馆的朱红大门。
门楣挂着黑底金字的牌匾。
门脸儿不大,门口停着几辆锃亮的福特汽车和人力车。
那是来接送少爷小姐们的。
车夫们蹲在墙根阴影里,吧嗒旱烟,眼巴巴瞅着馆门。
“小陈!磨蹭什么呢!后院的沙袋等着灌!前厅的地赶紧拖!”
汉子探出头吼了一嗓子,声音像破锣。
他是管杂务的刘把头。
满脸横肉,穿着青布短褂。
“来了!”
陈峥赶紧应声,小跑着从侧门钻进武馆。
汗臭、药酒味和陈年木头味立刻把他裹住。
他没空换杂工服,抄起大扫帚就冲进前厅。
前厅宽敞,青砖铺地。
一群穿着崭新白练功服的小萝卜头,正跟着师傅比划拳架子,嘿哈乱叫。
另一边,几个大点的少年对着沙袋砰砰猛捶,汗水飞溅。
拳脚破风声、沙袋闷响、师傅呵斥,吵成一团。
陈峥猫着腰,尽量不惹人注意,唰唰地扫地上的脚印灰尘。
他眼角余光扫过那些练拳的身影.
看着他们带风的拳头,看着他们稳如磐石的马步,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
“一百大洋往上……”
刘把头前几天闲聊的话闪过他脑子,那是请暗劲名师单独指点七天的价码!
那句话像块冰砸在他心口,够他们哥弟仨活大半年。
他甩甩头,把这念头抛开,扫帚挥得更快,腰弯得更低。
“陈峥!发什么呆!后院!沙袋!”
刘把头的破锣嗓子又炸了过来。
“哎!马上去!”
陈峥慌忙拖着扫帚往后院跑。
后院更热,像个蒸笼。
几个瘪了的旧沙袋堆墙角,旁边是半麻袋沉甸甸的铁砂。
陈峥蹲下,用破瓢舀起铁砂,一瓢瓢灌进沙袋的帆布袋口。
铁砂摩擦声沙沙响,很快他胳膊就酸得不行,汗水糊住眼睛,顺着鼻尖滴。
“嘿,看那小子!”
墙根下几个等活的包车夫在闲聊,声音不大不小飘过来,
“陈快手,手脚倒是快,可惜啊,天生不是练拳的料!”
“瘦得跟竹竿似的,下盘虚浮,站都站不稳,还练劲?”
“刘把头让他灌沙袋不错了,卖力气得了,学拳?做梦呢!”
哄笑声像针,扎着陈峥的耳朵。
他咬紧牙,只当没听见,闷头灌得更快,想把那点不甘和屈辱也塞进去。
但下一刻,随着手臂发力,只听嘎吱一声轻响。
手中的破铁瓢竟被他生生捏瘪了一块!
陈峥自己都愣住了,看着那变形的铁皮。
墙根下的哄笑声也戛然而止,几道目光惊疑不定,扫了过来。
他心头猛地一跳,是错觉?
还是……那本道书?
他不敢多想,慌忙低下头,继续灌沙袋,心脏却擂鼓般狂跳。
夜幕低垂,星光点点。
闹腾一天的武馆终于安静了。
陈峥的影子拉得老长,拖着灌铅似的腿,把前厅又仔细拖了一遍,水痕在灯下反光。
他把练功服收拢到大竹筐,搬到后院井边,自有洗衣婆子管。
“小陈,收工了?”
刘把头剔着牙踱过来,上下扫他两眼,
“馆里新请了个郭教头,来头不小,专教内壮法门,给有底子的弟子开小灶。
缺个手脚麻利、懂规矩的助教,打下手,递器械,收拾场子。”
陈峥的心猛地一跳,抬起头。
外练内壮,是武术的两条路子。
“你小子这些天还算勤快,没捅娄子。”
刘把头扔掉牙签,
“就你了!下个月开始,工钱…一个月,加一块大洋!”
一块大洋!
相当于一千六百文左右了!
陈峥差点以为自己听岔了!
原本累死累活才一千文出头!
天上掉馅饼了!
“谢刘把头!谢栽培!我一定好好干!”
陈峥忙不迭鞠躬,声音激动得发颤。
“嗯,机灵点。郭教头脾气怪,小心伺候,别惹祸!”
刘把头摆摆手,背着手走了。
一块大洋!
陈峥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也不觉疼。
星光余晖落在他汗湿的额发上,亮得晃眼。
叮叮当当!
电车铃声在租界街道回响,霓虹招牌五光十色,开始闪烁。
陈峥躲着电车走。
疲惫像潮水涌来。
眼前掠过繁华。
灯火通明的百货公司、西装革履的洋人、穿旗袍烫卷发的摩登女郎…都像另一个世界的光影。
等到他走过法租界边缘的万国桥,景象陡变。
污水横流的窄巷。
低矮歪斜的窝棚。
空气里劣质煤烟和垃圾腐败的味儿。
这就是旧城三不管地界儿。
陈峥的家在窝棚区深处。
他刚拐进窄巷,脊背忽地窜起一股寒意!
那感觉……就像被一条毒蛇盯上!
他下意识回头,昏黄的路灯下,巷口空荡荡,只有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
一丝若有若无的茉莉香,在附近弥漫,腥甜得令人作呕。
陈峥汗毛倒竖,后颈像是有人吹气。
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
是那个鬼女人!
她还在!
“三天后的晚上,来后堂找我。”
这话如同冰水浇头。
他不敢停留,几乎是跑着冲进了窝棚区深处。
巷子两边,挤满破木板、油毡搭的窝棚。
街坊端着饭碗蹲门口,昏黄灯泡在头顶晃。
见陈峥回来,七嘴八舌招呼,有股热乎劲儿。
“哎,王叔!赵大娘!”
陈峥挤出笑应着,快步走。
一把推开糊着旧报纸的破木门。
饭菜香夹带煤烟味扑面而来。
一盏灯泡悬在低矮房梁下,光线昏黄。
屋子中间小方桌上,摆着一碟咸菜疙瘩,一盆熬烂的白菜帮子,中间是难得的一碗油汪汪炒鸡蛋。
小弟陈闲麻利地摆着三双碗筷。
灶台边,一个高大身影背对着门,正弯腰往锅里搅棒子面糊糊。
粗布褂子后背汗湿一大片。
瞧见这一幕,陈峥稍稍安心。
“二哥!属曹操的吧?闻着味儿就回!”
陈闲回头,清秀小脸带着狡黠笑。
“咋说话的!没大没小!”
陈峥故意板脸,身子靠在墙角铺着破草席的床上。
“好的,二哥!”陈闲吐吐舌头。
灶台边的高大身影转过身。
陈壮肩膀宽阔,长年背包练出的结实臂膀,把粗布褂子撑得紧绷。
他脸上带着累,皮肤黝黑,但眼睛很亮,透着憨厚劲儿。
他利索地把一大盆棒子面糊糊端上桌。
“见面就掐!洗手!吃饭!”
陈壮声音有点哑,不容商量道。
三兄弟围着小桌坐下。
陈闲眼疾手快,筷子夹走一块炒鸡蛋塞嘴里。
陈峥也饿狠了,端起碗呼噜噜喝烫嘴的糊糊,就着咸菜。
简陋饭菜,吃得喷香。
昏黄灯光下,陈壮看着两个弟弟狼吞虎咽,眼角疲惫淡了些。
“哥,”
陈闲吃得半饱,放下筷子,小心抽出一张皱巴巴报纸,指着上面照片,
“你看这报上登的,说这位霍师傅是津门第一高手,练出暗劲了,隔几米能把蜡烛打灭!
真的假的?
你们武馆的拳,真能练出这劲?”
他眼睛闪着光。
陈峥夹咸菜的筷子一顿。
想起武馆少爷打沙袋的砰砰声,想起墙根车夫的哄笑,想起自己灌沙袋时酸胀的胳膊和发虚的下盘。
“哪有那么容易?
我听说想要练出明劲来,首先得是‘周身一家’,就这点,不知卡了多少人呢!”
在武馆打杂这四五年来,陈峥也偷学了些桩功,暗地里私下练练。
可怎么也做不到周身协调,力整为一。
“明劲的门槛儿,我还差得远嘞。”
他扯扯嘴角,露出个苦涩的笑,摇头:“那都是…高人练的。”
他把高人两字咬得很轻,带着自嘲。
陈壮没说话,默默吃着糊糊。
等陈闲起身收拾碗筷去外面公用水管刷洗。
他才放下碗,从贴身内袋摸出个东西。
是个用旧蓝布头仔细缝的小布袋,鼓鼓囊囊。
他不由分说,把小布袋塞进陈峥手里。
入手沉甸甸,硬邦邦的,是金属的冰凉。
陈峥愣住了。
“混帮派的黄叔,”
陈壮声音不高,字字清晰,
“给指了条路,津善学堂里,有个前清武营退下来的教头,专教站桩打熬气力。
说是能为明年开春,演武考打底子。
一个月,五块大洋。”
陈峥攥紧蓝布小袋,掌心有些发疼。
五块大洋!
这几乎是陈壮扛大包拉板车,半个月的血汗钱!
他抬起头来,想把布袋塞回去:“哥!我用不着!武馆里也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