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躺在招待所吱呀作响的铁丝床上,陈屿辗转反侧,久久无法入眠。
窗外的月光冷冷地洒在水泥地上,勾勒出桌凳模糊的轮廓。
耳边似乎还在回响着放映厅里震天的笑声和《搏命单刀夺命枪》那急促的配乐。
让他失眠的,并非那部电影本身有多么深邃的艺术造诣,它本质上仍是一部粗糙生猛、以娱乐为导向的商业片。
真正撞击他心神的,是这部电影所象征的意义。
它像一道强烈的信号弹,划破了沉寂的夜空,宣告着一个以娱乐精神、类型探索和市场活力为标志的黄金时代,正在海峡对岸轰轰烈烈地酝酿、爆发。
麦嘉、洪金宝、石天……
他们就是新浪潮,他们代表着一股新鲜而野蛮的力量,一种对电影可能性的全新理解。
而这个黄金时代,我就在它的门口,岂能错过?
陈屿望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水渍,内心有一股火苗在窜动。
袁厂长的嘱托、最高层的关注,不再是遥远的压力,而化为了真切的机遇和动力。
他必须做点什么,必须参与到这波澜壮阔的进程中去。
思绪纷飞,直到后半夜,他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第二天一早,生物钟还是准时把陈屿从短暂的睡眠中拽醒。
没办法,当了几年知青,每天都是这时候起来干活。
他揉着有些发涩的眼睛,拿起搪瓷脸盆和毛巾,走到走廊尽头公用的水房。
用冰冷的自来水胡乱抹了把脸,刺骨的凉意瞬间驱散了残存的睡意,整个人清醒了不少。
接着,他拿着饭票,走向峨眉厂的职工食堂。
相比于北影厂、上影厂那些财大气粗的“八大豪门”,偏居西南的峨眉厂显得朴实甚至有些简陋。
国家拨款的资金有限,食堂的供应自然也谈不上丰富。
想顿顿有肉那是奢望,菜里的油水能稍微厚那么一点点,就已经能让职工们心满意足了。
早餐时段,食堂里弥漫着成都特有的辛辣香气。
窗口排着不长不短的队,大多是厂里的职工和家属。
供应的是本地人喜欢的米粉和面条,粗瓷大碗里,雪白的米粉或面条垫底,浇上一勺滚烫的骨头汤(虽然主要是汤),再点缀上葱花、芽菜末,最关键的是那一勺红亮喷香的油辣子——这才是灵魂所在。
旁边筐箩里堆着黄澄澄的玉米面窝窝头,扎实顶饿。
陈屿要了一碗红油米粉,拿了一个窝窝头,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刚扒拉了两口,就看见欧阳奋墙端着他的饭盆溜溜达达地过来了,盆里除了主食,最显眼的就是一小堆泡在红油里的泡辣椒。
“陈老师,早啊!”欧阳一屁股坐在对面,年轻人精力旺盛,一点看不出熬夜的痕迹。
“早,奋墙。”陈屿点点头,指了指他的泡椒,“一大早就这么重口?”
“嗨,提神醒脑!”欧阳咬了一口辣椒,嘶嘶地吸着气,咧嘴笑道,“陈老师,星期天有什么安排没?没啥事吧?”
陈屿想了想,剧本大纲还在构思阶段,剪辑室那边今天估计也休息,便摇摇头:“没什么具体安排,大概就在屋里看看书吧。”
“看书多没劲啊!”欧阳奋墙立刻来了精神,身体前倾,压低声音,带着点兴奋说:
“我跟你说,最近临近元旦了,春熙路那边新开了一家百货商场,听说东西挺多的!
咱们去看看呗?这天越来越冷,得添置点东西了。”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你懂的”笑容,声音压得更低:“再说了,《牧马人》的拍摄补贴和伙食结余,昨天不是刚发下来嘛?
揣在兜里烧得慌,不花点出去,浑身不得劲!”
正说着,李萍和朱琳也端着早饭走了过来。
李萍听到后半句,立刻附和:“对对对!欧阳说得对!是该去逛逛了!我那雪花膏都快见底了!”
她性格活泼,对这种集体活动最是热心。
朱琳放下碗,理了理额前的碎发,笑着问:“你们在商量星期天去哪玩吗?”
她今天穿了件红色的毛衣,衬得皮肤愈发白皙。
欧阳奋墙赶紧把去春熙路新百货的计划又说了一遍,极力怂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