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情景通过密探的汇报,传到了宫中。
端坐深宫的武曌,听着那骇人听闻的描述,脸色也不禁微微发白。
她还真没想到,来俊臣竟然如此让人痛恨,激起的民愤竟如此恐怖!
她不由得暗自庆幸,幸好及时把他处死了,否则,这种郁积的、几乎要毁灭一切的愤怒,若是有一天爆发到自己头上,那岂不是天大的麻烦?
惊惧之下,武曌立刻做出了反应。
她必须要和来俊臣彻底划清界限,将自己从这个泥潭中摘出来,重塑形象。
她亲自提笔,写下了《暴来俊臣罪状制,在这篇诏书里,她义正词严地列举了来俊臣的种种罪状,称其“凶狡贪暴”、“虐害良善”、“窥伺国柄”,最后铿锵有力地宣布:“宜加赤族之诛,以雪苍生之愤!”
一时间,那位纵容酷吏的女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替天行道、为民申冤、英明果断的“好皇帝”。
……
沛王府内。
李贤和刘建军也得知了整个事件的经过和结果。
“吉顼……”李贤喃喃念着这个有些陌生的名字,“没想到,最终竟是他,给了来俊臣致命一击。”
刘建军嘿嘿一笑,抓了抓头发:“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酷吏集团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来俊臣嚣张太久,得罪的人太多,连自己阵营里的人都看不下去了,武曌需要这个台阶,吉顼就恰好递了上去,只能说时也,命也!”
他顿了顿,收敛了笑容。
“不过,来俊臣这王八蛋总算是死了,而且死得这么……大快人心?啧,也算是恶有恶报了,贤子,咱们接下来,总算能过几天安生日子,好好琢磨琢磨……储君的事儿了。”
李贤心中一动。
……
来俊臣伏诛,笼罩在洛阳上空的恐怖阴云似乎为之一散,武周朝堂迎来了一段短暂而又微妙的平静期。
但这平静之下,是更为汹涌的暗流。
储君之位,悬而未决,牵动着所有人的心。
只是让李贤没想到的是,之前万众讨伐来俊臣的事儿,竟然还有意外惊喜。
上官婉儿的密信再次送到了沛王府上:
魏王近日频繁召见旧日依附来俊臣之官员,似有收拢其残余势力为己用之嫌。】
陛下虽未明言,然眉宇间对魏王已多有审视,昨日魏王进言,欲将洛州长史一职安插其亲信,为陛下所拒,言‘承嗣所请过多,恐非人臣之福’。】
武承嗣显然是因为掷石问名之事感到了恐慌,急于扩张势力以自保,却不知此举恰恰犯了武曌的大忌。
李贤看着对这事儿毫不意外的刘建军,问:“这也在你的计算之中?”
因为当时武承嗣找来的时候,是刘建军主张让出主导地位给太平的。
“差不多吧,没想那么仔细。”刘建军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武承嗣算不上什么大敌,稍稍分出一点点精力注意他就行了。”
说这话的时候,刘建军拿大拇指和食指相互掐着,比了个夸张的“一丢丢”的手势。
李贤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
但刘建军没理他,接着说:“至于旦子那边……说实话,也不是很需要担心了,他的赢面现在反而是最小的。
“自从刘、窦二妃那事儿之后,他在人前是越发恭顺沉默,几乎成了隐形人,可越是如此,你母皇心里那根刺就扎得越深。
“她那样精明又多疑的人,会相信一个死了两个心爱女人的男人,心中真能毫无芥蒂?她现在不立旦子,未必是不想,更多的是不敢。她怕现在立了,将来自己年老体衰,旦子会清算旧账。
“母子亲情?在绝对的权力和曾经的杀戮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李贤默然,想起李旦那双日益沉寂的眼睛,心中一阵酸楚。
“所以,”刘建军总结道,“现在局面已经很清晰了,武承嗣自作孽,不可活,旦子受困于过往,难以解脱。
“剩下的,还有谁?只有你和显子!
“显子那边咱先不说,先说说你。
“你远在巴州数年,远离权力中心,回京后一直低调隐忍,不结党,不营私,简直就是最佳的储君人选。
“最重要的是,你是‘被冤枉’后召回的,武曌对你,除了母子情分外,或多或少存着一份补偿心理,以及……相较于显子和旦子,更少的猜忌和防备。”
李贤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即便如此,母皇心意如渊,难测深浅,没有她最终的明确表态,一切仍是镜水月。”
“没错,所以需要最后一把火,最关键的一记助力。”
刘建军眼中精光一闪,语气笃定,“这把火,必须由我们最德高望重、也最能切中陛下心事的‘国老’来点燃。
“是时候让狄仁杰动一动了,给他创造个机会,把该说的话,用最能打动陛下的方式说出来。”
……
机会,往往青睐有准备的人,也往往产生于最高权力者内心最挣扎彷徨的时刻。
一日朝会过后,武曌独留几位心腹重臣商议漕运之事,狄仁杰自然在列。
议罢正事,武曌略显疲态,却并未让众人立刻散去,而是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狄仁杰身上,似随口问道:“怀英啊,近日朝野对储位之事议论颇多,你素有见识,对此有何看法?”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苏良嗣眼观鼻,鼻观心,其他几位大臣也屏息凝神。
这是一个极其敏感的话题,天子主动问起,用意难明。
狄仁杰却似乎早有准备。
他没有直接回答立谁,而是如同老友闲话家常般的语气开了口:“陛下,老臣近日时常思及往事。陛下现在享有的这万里江山,是谁打下来的?是高祖、太宗皇帝,栉风沐雨,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啊!
“高祖、太宗皇帝当年为何那般拼命?不就是为了给李氏子孙,挣下一份千秋万代的家业吗?”
他顿了顿,目光回转,恳切地看向武曌:“高宗天皇大帝弥留之际,又是如何?他是亲手将这祖宗基业,这大唐的社稷江山,托付到了陛下您的手中啊!陛下,高宗天皇大帝是希望您能守护好这份基业,并将其传给他的儿子,您的骨血啊!”
他的声音逐渐拔高,带着一些痛心疾首的意味儿:“可如今,陛下却萌生了将江山社稷传给外姓之人的念头,这……这实在是大大违背了天意人心啊!
“陛下您扪心自问,如此行事,将来九泉之下,有何颜面去见高祖、太宗?又有何颜面去见高宗天皇大帝?
“何况姑侄和母子比较起来哪个更亲啊?陛下立子,则千秋万岁后,配食太庙,子子孙孙会永远祭祀您,要是立侄呢?从古到今,臣真是没听说过侄儿做天子后,在太庙里祭祀姑姑的。”
这话属于老调重弹,还是当初李昭德那一套话,一个是继承顺序问题,一个是身后祭祀问题,一个是亲情关系问题。
不同的只是狄仁杰说话的语气。
狄仁杰和武曌年龄相仿,说起话来就有点老头老太太拉家常的味道,听起来也更能让人接受。
但,武曌还是没能接受。
她脸色沉了下来,却并未发作,道:“此乃朕的家事,卿不必多言,更不宜干预!”
这是她惯用的挡箭牌,用以堵住劝谏者的嘴。
然而,狄仁杰立刻抓住了话中的漏洞,言辞更加犀利地反驳道:“陛下此言差矣!王者以四海为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四海之内,哪一桩、哪一件不是陛下的家事?陛下之事,即是国事!”
他更进一步,以身体作比喻,言辞恳切至极致。
“再者,君臣一体,荣辱与共,君为元首,统御四方;臣为股肱,辅佐君王。
“首脑与四肢,本就同属一体,血脉相连,痛痒相关!老臣蒙陛下信重,添为宰相,位列台阁,更是这‘股肱’之中枢要害,如今元首有疑虑,关乎社稷根本,我等股肱之臣,岂能因畏祸而缄口,视若无睹,不闻不问?
“这绝非人臣之道,更非陛下设立宰相之本意!”
这一番话直接把武曌堵了个哑口无言,武曌张了张嘴,最终还是辩论不过他,只能面露疲倦的挥了挥手:
“国老之心,朕已知之,今日暂且到此,你们都退下吧。”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