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刚刚经歷一场几乎改写国运的守城之战,血与火尚未冷却,疲惫仍写在脸上,但每一双眼睛却都亮得惊人。
就在这一片尚未彻底平復的杀伐余韵之中——
萧寧忽然抬手。
这个动作並不大,却让整片空地在瞬间安静下来。
无论是正在整顿兵甲的士兵,还是正在低声交谈的將领,几乎在同一时间停止了动作,目光齐齐投向萧寧。
萧寧的声音不高,却穿透夜风,清晰落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传令——”
“全军,从平阳城,立即出动!”
这句话落下的一瞬间,空气猛地一滯。
几名副將下意识对视了一眼,脸上同时浮现出错愕之色。
城门口整顿中的士卒也纷纷抬头,彼此交换著诧异的目光。
出动?
现在?
他们刚刚逼退三十万大疆铁骑,平阳之危方才解除,按常理来说,此刻最该做的,应当是整军休整、修復城防、防范大疆捲土重来……
可萧寧,却在这个时候,下令出城。
一时间,疑问如暗流在眾人之间悄然涌动。
终於,有將领忍不住上前一步,拱手问道:
“陛下……敢问此番出动,是要去往何处?”
周围眾將的目光,也隨之匯聚到萧寧身上。
他们並非质疑命令,而是单纯地不解——如此仓促调兵,究竟意欲何为?
在眾人注视之下,萧寧缓缓收回望向北方的目光,转而看向眾將。
他的眼神极稳。
稳得仿佛已將一切变化尽数纳入掌控。
接著,他平静开口:
“围堵大疆兵马。”
眾人一怔。
还未等他们细细咀嚼这四个字的分量,萧寧的下一句话,便已落下——
“送他们最后一程。”
这一刻,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寒意,从眾人背后瞬间掠过。
围堵?
送行?
这哪里是追击?
这分明是——赶尽杀绝!
短暂的震动之后,眾將之中率先反应过来的,是赵烈。
他猛地踏前一步,眉头紧紧皱起,声音中带著明显的急切与担忧:
“陛下,此举……是否太过冒险?”
他深吸一口气,压低却坚定地说道:
“俗话说,穷寇莫追!”
“眼下大疆三十万大军虽已撤退,但仍是虎狼之师!”
“我军兵力本就不多,如今满打满算,也不过四万人!”
“此刻放弃城防,贸然出城追击三十万退军——”
“无论从兵力、体力还是补给来看,风险都实在太大了!”
赵烈的这一番话,说出了许多人心中隱隱的担忧。
四万,对三十万。
这本就是一个近乎悬殊到不讲道理的对比。
即便敌军撤退在前,士气受挫,但数量的鸿沟依旧横亘在那里。
一旦出现任何变数,四万人,极有可能会被瞬间吞没。
不少將领虽未开口,但目光中的迟疑与谨慎,却已说明了一切。
然而,面对赵烈的进言,萧寧的表情却依旧平静。
他並未立刻反驳,也没有露出任何被质疑后的不悦。
只是静静地看著赵烈片刻,隨后淡淡说道:
“你所担心的这些——”
“朕,自然都考虑过。”
赵烈微微一愣。
萧寧的声音继续响起:
“你们只需记住一件事。”
他微微抬起手,指向北方那条消失在夜色中的退军方向:
“大疆这三十万兵马——”
“此次,定然走不回大疆。”
这句话不带任何夸张的语气。
却比任何慷慨激昂的誓言,都来得篤定。
赵烈张了张口,尚欲再说什么,却在对上萧寧目光的剎那,忽然止住了。
那是一双极为平静的眼睛。
没有赌徒式的疯狂,没有孤注一掷的侥倖,只有早已推演无数遍后的从容。
赵烈心头一震。
他忽然意识到——
萧寧既然说出这句话,便绝不是一时衝动。
“陛下……”
赵烈低声道,“难道说,您已经做好了安排……”
萧寧却只是淡淡一句:
“正是,一切安排,已然妥当。”
“你们现在,只需要相信朕。”
这一刻,四周再度陷入短暂的寂静。
这份“相信”,並非空口而来。
就在不久之前,同样是在这种不被看好的局势下,是萧寧力排眾议,反其道而行,才最终逼退了拓跋努尔三十万铁骑,守住了平阳。
那一役,已经彻底改变了眾人心中对“必败之局”的所有认知。
於是——
迟疑,开始迅速退去。
犹豫,开始被一种近乎本能的信服所取代。
韩云仞率先抱拳,沉声道:
“臣,愿隨陛下一战!”
董延亦紧隨其后:
“既然陛下早有安排,我等自当誓死追隨!”
一声又一声回应,如同石入水面,激起层层迴响。
很快,眾將齐齐抱拳:
“愿隨陛下一战!”
这一次,再无人迟疑。
萧寧缓缓点头。
“整军。”
“出发。”
没有多余的鼓动。
也无需再多言。
命令如同一道无形的闸门。
顷刻间,整座平阳城彻底动了起来。
战马被迅速牵出。
马蹄踏地,发出密集而有力的迴响。
甲叶相撞,兵刃出鞘,金属的寒光在火把映照下连成汹涌的光潮。
四万兵马,在极短的时间內完成集结。
他们没有犹豫。
没有退缩。
也没有对三十万敌军的恐惧。
因为走在最前方的那个人——
曾在孤城血夜之中,带著他们从绝境里,硬生生杀出了一条生路。
萧寧翻身上马。
马匹嘶鸣一声。
披风在风中猛然展开,如同一面漆黑的战旗。
“出城!”
城门缓缓开启。
沉重的城门声,在夜色中发出低沉而厚重的迴响。
下一刻——
四万铁骑,如同一股决绝的洪流,自平阳城中汹涌而出!
马蹄踏碎冻土。
尘雪冲天。
长矛如林,刀锋如雪。
他们没有回头。
他们的去向,只有一个方向——
拓跋努尔撤军的方向!
谁也不知道前方等待他们的究竟是怎样的战局。
谁也无法断言,这一场追击,最终会付出多大的代价。
但在这一夜——
四万大尧铁骑,
竟真的就这般,在所有人尚未彻底从胜利中回过神来的时刻,
追著三十万大疆退军的背影,
义无反顾地狂奔而去!
夜风呼啸。
铁骑如雷。
这一场真正决定生死与国运走向的较量——
正在更远的黑暗之中,悄然展开。
……
夜色深沉,寒风裹著雪粒在原野上肆意翻滚。
四万大尧铁骑如一条沉默的黑色巨龙,自平阳城下奔涌而出,马蹄踏碎冻土,声势低沉却连绵不绝。
火把被严令压低,只在队伍最外侧零星点缀,避免暴露行踪。整支大军在夜色中疾驰,像一柄缓缓出鞘的利刃,锋芒未露,却已杀气暗涌。
萧寧骑在队伍最前方,银甲在夜色中泛著冷硬的光。他背脊笔直,目光始终望向大疆撤军的方向,没有一丝犹疑。
而在他马侧不远处,沈铁崖被数名亲兵押著,同样骑在马上。
双手被缚,披风被寒风掀起,整个人显得狼狈而虚弱,与几个时辰前那个在城门前咆哮、癲狂的北境主帅判若两人。
马蹄声密集如雨,震得沈铁崖的心口阵阵发紧。前方是一片看不见尽头的黑暗,仿佛深不见底的深渊。
他越走,心中越是惊疑难安。
终於,他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陛下。”
夜风灌入口中,声音被吹得发虚发颤。
萧寧没有回头,只淡淡“嗯”了一声。
沈铁崖咽了口唾沫,低声问道:“陛下,你这是……要做什么?”
他的语气中带著浓浓的不安与困惑。四万兵马追击三十万大疆铁骑,这在他看来,无异於以卵击石。
哪怕大疆撤军仓促,哪怕士卒疲惫,可三十万终究是三十万。
这不是送死,又是什么?
萧寧闻言,终於微微侧目,看了他一眼。火把的光掠过那双眼睛,冷静、深沉,像一口看不见底的寒井。
他淡淡一笑,道:
“不是说了么。”
“会让你亲眼看到——”
“你倚仗的大疆兵马,全军覆没的场景。”
萧寧的声音不大,却在夜色与马蹄声的夹缝中,清清楚楚地送进沈铁崖的耳中。
“这一次,就让你亲眼看著。”
“看著他们——”
“彻底走进坟墓。”
“也让你,彻底死心。”
这一句话,像是一道无形的冷雷,在沈铁崖脑海中轰然炸开!
他整个人猛地一僵,瞳孔骤然收缩,心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全军覆没?!
彻底走进坟墓?!
他要用这四万人,去埋葬大疆三十万铁骑?!
开什么玩笑!!!
沈铁崖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衝天灵盖。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陛下……”
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发颤,“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寧看著前方夜色,语气依旧平淡:
“意思很简单。”
“你马上,就能亲眼看见了。”
沈铁崖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胸口起伏剧烈。他终於彻底明白过来——萧寧这是要亲自率军,追击拓跋努尔那三十万撤退的大疆兵马!
而且不是试探。
不是骚扰。
而是——围堵、歼灭!
这一瞬间,他只觉得荒谬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