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云舟倒也不需留恋在这案牍之间,只将记录差遣交给了一老练师弟,自己则打量起来了长长的应募队伍。
其中修为孱弱、木讷默然者有之;煞气浓厚、满脸横肉者有之;面若冰寒、明眸皓齿者亦有之。
世人熙熙皆为利来,世人攘攘皆为利往,本就是无可置喙之事。但重明宗能够将这些形形色色之人编做一路,却也是有些本事。
不过看过一阵,段云舟却是在人群中见得了两个熟人、面生诧异:“杜师叔、莫师叔,您二位怎么也来了?”
无怪段云舟惊讶,莫苦与杜青二人现下都已年过百岁,特别是后者都已百二十岁,正是元气溃散时候。
这关节却也凶险,说不得今日还能与人斗法、翌日清晨却就已无声无息地死在塌上。二人来此地方,却是扎眼。
此处人多嘴杂,不好多谈。段云舟便将二人与其所带子弟请到静室里头,斟茶说话。
莫苦岁数大了,眉头胡须都秃了大把,话却是越来越多,但听得他开口言道:
“掌门他老人家特施恩典、不要我等告老之人应募,总要将家中子侄尽都送来。他们资质不佳,难入得宗门门墙,不来应募,在外也难求得为宗门效力机会,却是不美。”
杜青现下口条比不得莫苦利索,倒也不争着开腔,只是与段云舟指着身后穿着杜家法衣的数名年轻修士,显也是与莫苦一般意思。
段云舟见得此幕稍显讶然,盖因如莫、杜二人这样资历颇深的返乡弟子家中是何境况,前者多少也耳闻了些许。
是以段云舟这时候也大略看得出来,这二人几无半点保留,真是将家中弟子尽都托付了出来。段云舟还未接话,便就听得莫苦又开腔言道:
“家中还屯有些甲械灵米、灵丹符咒,多是众师兄弟念及旧情再三送我。这番亦也都捐给了宗门,总算能尽些绵薄之力。”
“这哪里使得,师叔家中还需得经营.”
“师侄错矣,若没有宗门栽培,莫苦孑然一身、无亲无故,说不得早就已烂在了哪个不知名的墟市里头,哪里还有‘家’这一字。”
莫苦笑了一声,这时候的杜青却也就低了些声响,毕竟后者可真难如其这般大方。
但听得莫苦过后却又笑道:“不过暂代善功堂那位后生却有些意思,还给我一张捐票,是言战后宗门会连本带利送还回来。他不晓得莫某人若真是这般受了,将来又还有何面目去见周长老?!”
“二位师叔忠义之心,小子定会呈于师祖、列位师叔祖知晓,届时定”
杜青沟壑纵横的面上才生出些笑意,段云舟这冠冕堂皇之话就被莫苦拂手止住,后者品了口面前这碗足能令整个麻朵岭莫家一众修士挣上一季才那能换得的灵茶,随后才淡声言道:
“却不晓得是不是段师兄特意教予你与外人说的这些套话,莫苦固然无用了些,但人前邀功之事,却还是不屑于去做的。
说这些,不过是因了你我是亲近同门,但可千万莫去外头言语,免得下次我再见得一众师兄弟的时候、遭了笑话。”
段云舟听得缄默一阵,沉吟许久过后,这才拜道:“云舟失礼、还请莫师叔莫要怪罪。”
杜青心头叫苦,他自晓得段云舟自小是被荣养大的,便连康大掌门都曾多番指点。是以哪里会觉这本该年轻气盛的新晋真修所言,尽是发自真心。
念及此处,杜青便就忙转头竭力与莫苦施以眼色。孰料后者便是见了段云舟拜礼致歉,脸上表情却未转好,反真如一宗门长辈一般神色。
见得此幕非但杜青愈发心急,便连麻朵岭莫家、葱岭杜家的几名年轻子弟、赘婿,都是面色惨白。
他们从前可不晓得向来小心十分的莫苦,面对一筑基真修,居然也能这般刚强。
不过莫苦在这时候见得段云舟未得准允却未起身,这心头火气即就登时散去大半。
这才又将语气中的怒意减去些许,继而言道:“好叫师侄知晓,我等外门闲人得师门恩典告老还乡、立族繁衍子息、教养门人。其一固然是掌门仁德、其二则就是要为重明道统开枝散叶。
平日里头,散居各处的师兄弟们或也无有不曾有过怨怼。但值此时候毁家纾难、散宅倾家之人却也不在少数。”
莫苦言到此处一顿,也不顾杜青老脸微红,即就径直言道:“寒鸦山四百余家那各坊各保、云角州一十三县那各乡各镇,又哪里没有重明弟子落户看守?
各地运来的灵谷恨不得布满整州驰道;各处请来的善习丹师、器师几要轮不到地火来用;各家子弟固然难堪大用,却总有些血勇,总能为我重明弟子挡些锋刃”
言到此处,却见得莫苦深吸口气,上前轻扶起段云舟来正色言道:
“段师侄,望你要晓得,我等固然无用了些,但到底亦是重明弟子。宗门兴废与否、道统昌盛如何,我等与你一般关心十足。”
这时候的段云舟却也是一脸愧色,正待再言些什么,却见得莫苦业已起身要走,即就伸手要留,可后者却还抢先开腔:
“师侄是要做宗门大事,不好将时间用在我们这些人身上久了。莫某本也不忙,只是现下麻朵岭尚有两亩火荆果炎气不足未收,我回去守个三天便就差不多少。
这是味费力不讨好的药材,现下偏又难买,二亩火荆果足能换得一件紧俏的上品防御法器,可不能耽误了。”
莫古言过之后,也不与段云舟再言语些话,正要独自迈出堂外,也不知其陡然间想到了什么,即就转回来告诫好自己带来的一众子弟:
“放心便是,我重明宗辖内物阜民丰,却不是那些民生凋敝的小宗能比的。那云泽巫尊殿又凭什么来争呢?云角州众修是有奸懒馋滑、是有卑贱粗鄙,却也晓得今时今日境况若何,还在摘星楼与公府之下又是如何?!”
“尊家主令,”
这时候莫古才转过头来正色与段云舟言道:“某也晓得家中子弟未必成器,这事情还需得师侄高抬贵手、与他们一个为宗门效死的机会。”
莫古的语气倏然间又重了几分,继而继续言道:“放心便好,他们丢不得人。放心便好,只要掌门他老人家再发恩典,那我们也还握得稳飞剑。”
听过这番言语段云舟此时内中却再无半点指摘意思,竟就真被莫古这肺腑之言震得缄默下去。
最后他面上亦也现出正色,因前番看低二人的悔意,亦也在此时候从心头汨汨渗了出来。值这时候,段云舟却才真实体会到,过去康大掌门硬要外门弟子年过九十下山修行是做何用。
“是了,正如莫师叔所言,云泽巫尊殿,是凭什么来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