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伊恩的一天
天还没亮,穹顶屋內却已泛起淡淡的暖意,
木製墙板被昨夜炉火烤得微微发热,空气中还残留著些许灰香与木炭气息。
伊恩在厚重的羊毛被下缓缓睁开眼。
刚醒来的片刻,他甚至忘了自己是在哪儿,搬到这里半年了,还是有些不习惯。
这张床太软了,被褥太暖了,头顶的天板也太过整齐光洁。
他习惯性地转头,看到床头角落里摆著一个布制的小玩偶,耳朵微卷,一只眼晴还歪著,是米婭做的玩意。
屋外传来低低的脚步声,像是有巡逻的骑士走过泥地巷口,又或者是早起的工匠在搬运工具。
伊恩静静躺著,盯著那小玩偶看了好久,忽然感到不真实。
他曾是白石村的一名木匠。每天和木头打交道,早上喝妻子煮的粥,晚上抱著女儿听柴火啪燃烧的声音入睡。
日子虽不富裕,却也温暖而完整。
直到三年前的冬天,雪誓者像一把匕首般划破了他人生,將他一点点剖成了血肉模糊的廓形。
那天他只是为了砍几根像样的山杉枝,提前进了山林。
归来时,看到的只有黑烟、倒塌的屋脊,还有那口早已碎裂的井。
他跪在血跡尚未凝结的门口,捡起妻子的围裙。
他没有哭,来不及哭。
米婭还活著,他在穀仓残壁后找到她,那双总是笑盈盈的眼睛此刻被恐惧撑大,蜷缩在乾草堆后不敢出声。
最终在她开始高烧昏迷的第五夜,他们几乎死在了一块结冰的石板上。
伊恩脱下最后一层外衣,把她裹进麻布里,坐在雪地中,像是等待神明施捨最后一根稻草。
没有等到神明,但一队赤潮领的巡哨骑士找到了他们。
对方只是低头看了一眼他怀里的米婭,便果断低声道:“还来得及。”
就这样,他跟著火光走进了临时的营地。
一处像是从废土中升起的微型城市。
有秩序,有热粥,有取暖的帐篷和不问来歷的医师,
他记得那位疲惫的医生,连夜给米婭退烧,而他就像一块裂木般坐在门外一整夜,直到有人递给他一双旧靴。
他才第一次低声道:“谢谢你们。”
后来,他被归入工匠队。
起初是钉柵栏、锯木桩、铺地板,这些活他都熟。
他的工具在火中烧毁过,但他的手艺还在,
再后来,他有了固定的营帐、有了换洗的衣服,还有每天不必担心米婭饿肚子的晚上。
最初的冬夜,他每天都要醒来三次,確认她在身边、没有再发烧。
再后来·她被选中了。
滴血石验出了她的骑士血脉。那是他们谁也未曾预料的未来。
她进入了训练营,穿上了训练甲、学会了骑术与怎么使用斗气。
他看著她那双坚定的眼,突然觉得这个孩子已经不再是从柴堆中走出的瘦小姑娘,她会成为守护者。
如今他们被分配住进主城第二居民区,一栋真正属於他们的“赤潮式圆顶穹屋”。
“从前只能在木棚下裹著麻袋过冬,如今睡在这大房子里,谁能想到呢。”
伊恩轻声嘀咕著,靠著炉边穿上厚织的內衫与领口紧束的粗布外衣。
接著从桌上取过昨晚剩下的那小半碗粥水,咕嘟一口喝下,吐了口气,扣好围巾,推开门,走入赤潮领的清晨。
他已经习惯了这一条路。
从住家区出发,穿过熙攘的商肆,走过广场,再拐进靠城西的工坊巷。
地面是平整的石砖,两侧墙角嵌有排水沟,夜里飘下的薄雪已被扫去大半。
远处的火灯柱还亮著,暖黄色的光在青石板上摇晃。
一个穿著厚大衣的男人从街角走过,手里拎著刚换的热水桶。
他点头与伊恩打了个招呼,伊恩也回了个笑。
行人逐渐多了起来,大都是工匠、后勤兵、市场管理员,有条不紊地穿行在街区间。
偶尔有几个孩童从巷子里跑出来,脖子上围著统一发放的红围巾,蹦跳著躲进拐角,身后母亲在远处喊他们名字。
路过一处墙边时,伊恩停了停脚步。
公告栏上张贴著今天的通知:粗笔写著“第九批冬季物资发放”,下方还有配图,是小麵包、
咸肉和香皂,还有个孩子拿著烟火棒的笑脸图。
快到交易所广场时,他远远看见一辆四轮运输车停在坡道下,几个搬运兵正將一袋袋麻布包抬上车,那是乾粮,编了红绳的是北境军配额伊恩眯起眼辨认,麻袋上用熟悉的印章標著:“雪原冬令营·储粮第六批”。
他知道这些东西会沿著主干道运往北方赤潮的前线哨站,是米婭將来的去处,
他继续往前走,脚步不紧不慢,风雪中的人声渐渐变得密集。
工匠坊到了,整个木工营早已人声鼎沸,木屑与蒸汽混杂著炉火味道在空气中繚绕。
远处木樑架上掛满了乾燥好的杉木板,有人背著工具穿梭,有人抬起一截车轴,呼喊著尺寸误差。
伊恩走入那片熟悉的热气里,一名年青木匠冲他打了个招呼:“头儿来啦!”
“最后一日上工了,迟了可没铜灯。”他笑著回应,脱下披风,换上皮围裙。
营地中暖意渐盛,靠西墙的炉火已经烧得正旺。
今日是冬封前最后的一个工作日,不必再大兴土木,大家都只负责收尾和整修。
伊恩带的几名木工学徒正围著两口未完工的大木箱忙碌。
他走过去,没多话,直接动手接过刨子,开始修整边角的凹槽。
木屑飞溅中,他双手节骨鳞,手指上结著年復一年沉下的老茧。
刨刀走得极稳,木料表面被磨得滑如鹅卵石。
一名少年木匠忍不住讚嘆:“师傅,您刨的边,连我爹都刨不出这水平。”
伊恩低声笑了笑,没有回应,他埋头赶工,每道口都一丝不苟。
今年他升为木工小头目,一年里跟著城建司带了三十几號人,建出二十四栋新屋、三座木桥。
人们开始叫他“伊恩师傅”,这对一个从雪夜中爬出来的逃民来说,已是莫大荣耀。
中午前,今日的配额就以全部完工,
箱子封好,车轴打磨完毕,记录表交上去,图巴亲自来核准。
这位矮小的木工坊主管授了授鬍鬚,咧嘴笑著开口:“各位,今年干得极好。照老规矩,勤工满年者,每人一灯。”
一名助手捧出小布包,一盏盏包著油纸的小铜灯被分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