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六日,入夜。
申时行、海瑞、冯保、沈念四人同时出现在南京守备府府牢的审讯牢房内。
冯保反对向已认主罪的南京守备太监王岳和南京守备魏国公徐邦瑞继续审讯,但架不住另外三人同意,只得不情愿地也来到审讯牢房。
他希望王岳与徐邦瑞能一直扛下去。
若将挪用赈灾银的主罪定在苏杭织造太监孙隆的身上,皇家脸面受损的同时,外朝官员也会向内廷二十四衙发难。
不多时。
海瑞坐于主审位,申时行、沈念、冯保皆坐在一旁。
论刑讯问案的能耐,申时行三人加一起都比不上一个海瑞。
海瑞挺直胸膛,高声道:“先传南京守备太监王岳!”
很快。
身穿囚服的王岳就被两名锦衣卫押到四大钦差面前。
“王岳,本官问你,无视灾情,挪用八万两银于皇家织造事宜,是否为你与魏国公主谋,缘由是什么?”
“供词上不是已写得很明白了嘛!”王岳抬头说道,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
“回本官的话!”海瑞面色肃穆,不怒自威,直直看向王岳。
王岳与海瑞仅对视一眼,便低下脑袋,心里有些发毛。
他缓了缓,拱手道:“启禀海佥院,挪用八万两银于皇家织造事宜,确实是我与魏国公主谋,缘由是……此次灾情严重,即使将十万两银全用于赈灾,依旧不足,依旧会引发各种乱象,影响我二人政绩,不如将钱花在刀刃上,助孙公公完成皇差,如此,他若能为我们美言几句,我们的政绩便能不受影响。”
“另外,苏杭织造孙公公之所以接受八万两赈灾银,是因我二人哄骗他称受灾三府常平仓剩余的储备粮足够救灾抚民。欺瞒朝廷申请赈灾银,挪用赈灾银,以及暗杀南直隶巡案御史曹正都是我们二人的主谋……”
王岳所言,与白天的供词一模一样,还特意强调孙隆对常平仓无粮不知情。
海瑞听罢后,又开口问道:“谋划欺瞒朝廷、挪用赈灾银与暗杀巡按御史时,你与魏国公,谁为主,谁为辅?”
王岳一愣,然后回答道:“我二人商量着来的,没有主辅之分。”
“商量着来?那你们商量时,是谁提出的挪用赈灾银之策?是谁提出的暗杀巡按御史曹正?是在何时何地提出的?”
“谁主谁辅?有……有什么区别吗?”王岳心中有些发虚。
他担下主罪,是因冯保称他保全皇家脸面,就能让他活命。因王岳是内廷之人,罪责应是小万历与冯保来定,故而他才听冯保的话语,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
“回答本官的问话!”海瑞骤然提高了声音。
王岳感觉海瑞有可能在挖坑找茬,不由得看向冯保。
冯保感觉到王岳眼光的那一瞬间,立即冷声道:“看吾作甚,用脑子好好想一想,认真回答海佥院的提问!”
冯保交待王岳和魏国公顶罪时,并未交待细节详情。
他本以为口供一写,此案就能结案,哪曾想海瑞竟问起了细节。
“用脑子好好想一想”,已经是冯保对王岳最大的提醒了。
王岳能做到南京守备太监,也是很聪明的,其大脑迅速旋转起来。
“我……若承认自己为主,魏国公为辅,他们可能不相信,毕竟,此事若能瞒天过海,魏国公能擢升,孙隆能得到厚赏,而我所得的好处有限……要想合理一些,理应是魏国公为主谋!另外,冯公公已告诉我,魏国公必死无疑,他之所以听话,乃是为了家人,让他为主,他应该不会驳斥!”
思索完毕。
王岳回答道:“是魏国公提出的挪用赈灾银之策,也是……也是他提出的暗杀巡按御史曹正,然后我认为他的决定对我们都有利,故而表示同意,这些话是……是我们在南京守备府商讨的,至于具体时间,我……我记不得了!”
海瑞听完后,朝着一旁的文吏道:“记录在案,不可漏一字。”
随即,海瑞又道:“传魏国公徐邦瑞!”
很快,魏国公被锦衣卫押了过来。
此刻的魏国公,两眼已无光。
他看到申时行等四大钦差后,直接跪在地上,道:“四位钦差,罪官与王公公就是欺瞒朝廷、挪用赈灾银、杀害曹正的主谋,罪官罪无可赦,求死!”
他一开口,便是将白日的口供总结了一番。
海瑞看向他。
“魏国公,刚才王岳称欺瞒朝廷、挪用赈灾银,外加暗杀曹正,皆是你提出来的,你们二人,你为主,他为辅,你认可吗?”
还不待魏国公开口。
海瑞便继续道:“魏国公,你先别急着回答,认真思索一番后再答!”
“虽然你们二人都承认自己是主谋,但即使为主谋,也有主次之分,这些害民的主意若是你提出你主导的,除了你为死罪,你的家人皆会被处于流刑外,你的妻妾、姊妹、子之妻妾、姊妹之女,将全充作官奴,永远不可赦免!”
“若这些主意不是你提出的,则你为死罪,你的家人皆为流刑且三年后有可能会被放还,不用遭受为奴的惩罚。”
将罪官家人充作官奴,属于加刑,比处以流刑更加严重,不但没有自由,还会遭受残酷的凌辱。
“另外,你不要盼着有人帮你法外开恩,没有人可以违逆《大明律》!”
听到此话,魏国公的脸色瞬间变了。
就在他开口欲言之时,冯保突然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
一边咳,一边看向南京守备太监王岳。
王岳立即明白了冯保的心思,突然高声道:“四位钦差,我……我是主谋,我是主谋,那些害民的主意都是我出的,我刚才说错了,说错了!”
一旦魏国公推翻供词,王岳的罪名将会再加一条。
此话一出,魏国公的脸色平静了一下,然后突然没了开口说话的冲动。
海瑞对冯保突然咳嗽,并未理会。
他看向王岳,道:“王岳,若你能签字画押称这些主意是你出的,那接下来,本官便只能将你斩于南京城外,以息民怒了!”
“斩我?海佥院,我……我是内廷之人,你……你有什么资格斩我?”
“为息民怒,为抚灾民的心灵创伤,将你公开斩之,有何不可?”海瑞沉声道。
这一刻。
申时行与沈念顿时明白海瑞为何会说这番主辅定刑不同的话语了。
王岳与魏国公改口认罪,明显是被人寻到了软肋。
而二人的软肋都很明显。
王岳作为一个阉人,无儿无女无家人,最是惜命,定然是冯保承诺将其带回京师处置,让小万历饶他一命,其才敢担责。
魏国公作为勋贵外臣,死罪已不可免,但冯保承诺能保其家人,他便会担下主罪。
然而,海瑞完全猜到了冯保与他们的交易内容。
当即提出“主辅定刑不同”之言论。
王岳若担主责,必死无疑;魏国公若担主责,其家人除了要遭受流刑,家中女眷还要成为官奴,他当下最宠爱的就是两个十余岁的小孙女,让她们突然变成官奴,受人凌辱,魏国公肯定不同意。
海瑞直接破坏掉冯保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