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奕的问题,让陈耕耘浑身猛地一抖。
周奕知道,他不可能完全没想过某种可能性。
陈耕耘突然开始掩面痛哭,一边哭一边哽咽地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也不敢去想,霖霖已经没了,我怕……我怕……”
“你怕知道了真相,连父子都做不成了?”周奕问。
陈耕耘哭着连连点头。
这件事其实就是个未知数,专案组查过当初街道派出所的出警记录,现场并没有发现他杀的迹象,而且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过先例。
除非樊天佑自口承认,否则陈耕耘当时去质问对方,那可能真的连父子都没得做了。
关键还有一点,陈霖死了,陈耕耘就只有樊天佑这一个孩子了。
而且樊天佑是儿子,陈霖是女儿,从绝后和传宗接代的传统观念上,樊天佑是陈耕耘唯一的选择。
虽然那时候他还没满五十岁,也算年富力强,但再找人生孩子的风险和负面影响并不小,不会是他的第一选择。
陈耕耘坦白,也正是因为这件事让他心有芥蒂,所以樊天佑提了几次想改姓,想认祖归宗,他都以影响不好为由拒绝了。
“爱萍和霖霖去世后,我就不敢住在家里了,因为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她们两人在我面前飘啊飘。我就向学校申请了一间宿舍,搬到了学校住,这一住就是十来年。”
到这里为止,那些陈年旧事算是基本交代清楚了,还有一些信息恐怕得等樊天佑醒来才能知道了。
当然前提是他还能醒来。
虽然是给陈耕耘看了樊天佑躺在病床上没死的照片,但也仅仅只是没死而已,能不能醒,什么时候醒,医生都不知道。
“陈耕耘,下面交代一下董露的事情。我先警告你,刘保国已经把你们做的那些事,全都交代了,你自己看着办。”
陈耕耘颤巍巍地举起手问道:“能不能给我喝点水?”
话音刚落,身后的蒋彪站起来说道:“等着。”
很快一杯水就放在了陈耕耘面前,他冲蒋彪说了声谢谢,赶紧端起杯子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干。
就像是沙漠里一个快渴死的人。
喝完水之后,陈耕耘看了看周奕说:“周警官,可以继续了。”
周奕看着眼前之人,不久前他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大知识分子的做派,现如今像一个卑微的小老头。
但周奕知道,其实这里面并不仅仅只是谢国强今天做的这个局把陈耕耘吓破胆了而已。
这确实是陈耕耘的七寸,但后续的影响其实没有那么快显现出来。
这件事的背后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这层意思不能明说,只能点到为止。
陈耕耘如果明白了谢国强给他递的这个信号,那他就会权衡利弊,最后做出正确的选择。
如果不明白,那就自求多福吧。
因为刘保国被交给纪委之后,据说交代了很多东西,虽然周奕没有权限知道他究竟交代了什么。
但从梁卫的只言片语里可以听出来,刘保国通过陈耕耘接触到了一些人,而他在副校长职权上犯的那些错误,在这些人面前犹如冰山一角。
这就意味着,陈耕耘这个政治掮客,可能掌握着更多不为人知的黑色秘密。
他有可能成为撬动某座大山的关键。
但以他的城府,绝对不可能主动交代那些事情,而且也不敢。
刘保国撂得这么快,是因为他急于戴罪立功减轻罪责,毕竟宏大案他没有参与,那些黑色秘密他也不知道。
但陈耕耘就不一样了,他活跃了这么多年,知道的东西太多了。
那些秘密背后的人,是不会这么容易放心的。
所以这些人的选择就两个,要么保他,要么灭口。
想想三年后黄重明一家三口的遭遇,就知道了。
但想在公安和纪委的眼皮底下杀人灭口,那几乎不可能。
宏大案的影响力又这么大,这时候没人敢跳出来替他说话。
陈耕耘自己也非常清楚这件事,但他现在的处境没法让他去向那些人保证自己会守口如瓶。
不过正因为他没法表态,那些秘密背后的人也不会贸然行事,毕竟万一做点什么结果没成,反而会逼得他自曝求生。
这个状态,就像一个走钢丝的人,摇摆不定,但还没有掉下去。
所以他才会像挤牙膏一样,不断地拖延宏大案的侦查进展,既是为了逃避罪责,也是为了维持这种平衡。他拖的越久,就越能向某些人展示自己的态度,求自保。
可今晚,谢国强直接把他从这根钢丝上拉了下来。
借着“攻心”的名义,把陈耕耘拉到了电视台的演播厅。
其实节目录不录,播不播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这么一搞,自然就会有人知道陈耕耘现在的处境了。
谢国强在对外传递一个信息,“陈耕耘扛不住的,我们有的是办法让他开口”!
这等于是把陈耕耘往死路上逼,所以当演播厅的灯光亮起时,陈耕耘才会那么惊恐。
因为他知道自己完了,能被拉来录节目现身说法的犯罪嫌疑人,百分百是“戴罪立功”了,否则谁能有这个待遇,毕竟电视台可不知道周奕当初对谢国强说的那套东西。
那这个功是什么?就不言而喻了。
你说你一个字都没说,那也没用了。
你再负隅顽抗,那些人也照样会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了。
所以灯光亮起的那一刻,陈耕耘就已经没得选了。
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就是转为“污点证人”,真正地去戴罪立功。
但你本身就有命案在身,你说我愿意戴罪立功,组织不会相信你。
你得拿出点诚意来。
所以交代宏大案的罪行,就成了陈耕耘的“投名状”,以换取开口并活命的机会。
这是一次单方面的交易,和那时候周奕跟许家光做的“交易”完全不同。
这个秘密交易的筹码,是陈耕耘的命。
求生是所有生物的本能,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地位高低,到了生死关头活下去就是人唯一的目的。
谢国强这招真是又脏又狠,有一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感觉。
而且,他明明就已经布局好了一切,却偏偏给自己出了个“难题”,让自己顺着“攻心”的思路提出“公开处刑”的答案。
俨然就像是自己出的主意。
在刚才之前,周奕其实并没有想到这更深的一层,他真的是顺着表面的思路来思考的。
唯一让他觉得奇怪的地方,就是陈耕耘破防得似乎也太快了一些。
他以为,还得经过一番斗智斗勇才能把对方击垮。
没想到陈耕耘就这么和盘托出了,问什么答什么。
就在刚才,他猛然间想到了这种可能,想到了这场“大戏”背后真正的目的。
他无法确认这到底是自己想太多了,还是真的被他蒙对了。
因为这种事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他只觉得不寒而栗。
谢国强的城府和手段都太可怕了,导致周奕对他的底色又摸不准了。
而陈耕耘,这头老狐狸的演技太好了,现在的他正在扮演一个破防的老头。
周奕不得不感慨,即便自己的心理年龄和这两人差不多,但在政治嗅觉和谋略上的段位差太多了。
今天这场游戏其实是谢国强和陈耕耘在玩,自己坐在这里只是一个工具而已。
“周警官……”陈耕耘试探着喊道。
周奕猛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居然开小差了。
“我可以继续了。”陈耕耘主动提醒道
周奕点点头,如果这一切真的如自己所料,那就算陈耕耘确实是宏大案的凶手,这个交易做不来,他估计也是“死罪可免”了。
周奕不知道这样的结果对不对,是不是完全符合法律的公正性。
但他很清楚,这已经不是他能染指的程度了,他只是宏城市局刑侦支队三大队的一名普通刑警。
他能做的,就是查清宏大案的所有真相,不论前世今生,还所有被害人一个真相。
至于最后法院怎么判,司法本就是复杂的,世界更复杂,那已经不是他能考虑的问题了。
给自己做完心理建设,周奕开口问道:“陈耕耘,放火烧董露的人,是不是樊天佑?”
陈耕耘点了点头。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陈耕耘一声长叹道:“我其实一直怀疑,他精神有点问题。”
陈耕耘说,妻女死后,他有一阵子一直躲着樊天佑,大概有个半年左右。
后来身体出了点问题,需要动手术。住院那段时间,樊天佑一直在医院陪护,鞍前马后端屎端尿,把他感动到了。
也是那一次经历,让他真正认可了樊天佑这个儿子。
出院之后,他把樊天佑叫到他的宿舍里,进行了一次促膝长谈。
他告诉樊天佑,接下来自己会用资源和人脉帮他铺路,先把本科念完,到时候转专业,直接来社会学院读研读博,自己亲自当他的导师。
这样既不用公开两人之间的关系,又能够顺理成章的给他铺路,表面师徒,实则父子。
陈耕耘告诉樊天佑,自己会把一切都留给他。
周奕问道:“陈耕耘,你所谓的一切,是不是也包括你的那些人脉和资源?”
听到这个问题的一刹那,周奕发现陈耕耘的眼神快速地朝黑暗里观众席的位置瞥了一眼。
果然,自己猜对了。
当然,黑暗中不可能有任何回应。
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看来他是想让樊天佑“子承父业”。
但很明显,樊天佑并没有他那样的城府,虽然也有一些心机,但和陈耕耘完全不能比。
而且他的情绪不稳定是个大问题,想要在权力和金钱之间游走,得有泰山崩于前而不惊的。
“你为什么怀疑他精神有问题?”周奕问。
“他大四那年,把学校一个保安的腿给打断了……”
“打断腿?”这可没有查到过,“为什么?”
“就是两人发生了一些小摩擦,结果那个保安骂了一句曹尼玛,他就突然跟疯了一样抄起附近坛里一块砖把人腿给砸断了,几个人拉都拉不住。”
周奕皱眉问道:“这事是不是你给摆平了?”
陈耕耘点点头:“是,我赔了一大笔钱,才把这个事情给压下来的。”
“我当时问他,你为什么情绪突然这么激动,他的回答是:那个保安侮辱了我母亲。”
陈耕耘心有余悸地说:“他说那句话时的眼神特别可怕,是我从未见过的样子,让我感到脊背发凉。我就意识到了他的精神可能有点问题,后来也发生过两次类似的情况,都是我找刘保国帮忙解决的。”
陈耕耘具体交代了后面两次事情,都是因为一些小事导致樊天佑情绪突然失控伤害他人。
由于这几件事都发生在学校里,伤害程度最严重的就是被打断腿的保安,所以都被陈刘二人摆平了,加上年代久远,导致专案组没能查到。
也正是陈耕耘的一味纵容和包庇,导致樊天佑彻底走上了不归路。
“樊天佑认识董露吗?”周奕问,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刘保国不知道全貌可以,这样纸包不住火的时候他还能推卸责任,陈耕耘不行,他肯定要找樊天佑问个一清二楚才行。
陈耕耘说,虽然樊天佑和董露都是社会学院的研究生,也都住同一栋楼,但实际上两人并不认识。
在纵火案发生后,樊天佑向他坦白,自己和董露在此之前其实只有一次交集。
就是有一天,樊天佑上研究生宿舍楼顶的天台晒床单,结果枕套被风吹走了,挂在了天台边缘。
他去捡的时候,脚底一滑,差点摔下去。
幸好他一把抓住了天台外沿斜坡的边缘才没掉下去,但却没有足够的力气爬上来。
刚好董露也上来晒床单,发现了他,跑过去把他拉了上来,救了他一命。
董露以为他是想不开寻短见,就安慰了他几句,要他珍惜生命,然后晒完床单就走了。
樊天佑告诉陈耕耘,就是从那一天开始,他爱上了董露,觉得她就像一道光一样突然出现,然后拯救了自己。
但他并没有大胆地去接近、去追求董露,而是干起了和对陆小霜一样的勾当。
他开始暗地里跟踪董露,偷偷观察她的一举一动,他发现董露在学习法语,爱好诗歌和文学,于是偷偷找来和她一样的书来看,来学。
可他并不知道,董露学法语完全是因为肖冰。
周奕问:“樊天佑有解释过,他为什么选择跟踪这种下三滥的行为吗?”
如果说对陆小霜是因为年龄和师生关系带来的禁锢,但当年两人是同龄人,还都是研究生,为什么不光明正大的去追求呢?
陈耕耘一脸无奈地说:“是啊,我也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给我的回答居然是,他觉得自己太肮脏,配不上那样干净的人。我真的……真的是无言以对,哎……”
果不其然,樊天佑的心理有严重的问题。
而且和之前的分析基本一致,他因为成长环境的影响,导致了极端的精神洁癖,并把这种精神洁癖代入到了自己喜欢的女人身上,也就是董露和陆小霜。
而和之前分析不同的是,他变态的跟踪和暗恋,不是因为他追求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而是他认为自己是肮脏的,配不上心目中那个纯洁的“她”。
但如果,那份纯洁被打破,他的心理就彻底失衡了。
周奕意识到了什么,忙问道:“陈耕耘,你在此之前认识董露吗?”
陈耕耘连连摇头:“不认识啊,她就是一名普通的学生,我怎么会认识她呢。”
“那樊天佑有没有通过你的什么关系,了解到一些关于董露的事情?”
“关于董露的事情……”陈耕耘脸色一变,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
举起手说道:“我知道了,我总算知道他当初为什么要干这事了。”
看他这意思,似乎当年樊天佑并没有告诉他作案动机啊。
“什么事?”周奕问。
“有一次,我带他去一个饭局,当时有人吃饭时提到了一件事,说他一个朋友是某中学的校长,结果因为强奸了一个实习女大学生进去了。”
“好……好像那个女大学生就叫董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