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郎可是因汴梁劝进之声日盛,而心有踌躇?”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被情欲浸润过的柔媚,“妾观大王,近来眉宇间似有重云……对那九五之位,意非在此?”
萧砚的目光依旧沉在远方的黑暗中,指尖轻轻摩挲着粗糙的杯壁。他没有否认,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只有夜风拂过檐角的细微呜咽。过了仿佛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像是在叩问自己,也像是在回答她:
“称帝易,做皇帝难。坐在那个位置上,一言可兴邦,一言亦可丧邦。古往今来,多少豪杰,坐上去之前,未必没有吞吐山河的雄心壮志。可坐得久了,耳边颂歌盈耳,脚下群臣俯首,眼前尽是阿谀奉承,那时再抬首,却已是四顾茫然,连来路都模糊了。”
他转过身,背靠着冰凉的石栏,面对着述里朵。月光如水银泻地,清晰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轮廓,那双黑瞋瞋的眼眸在浓重的夜色里亮得惊人,仿佛蕴藏着两簇幽暗燃烧的火焰。
“你看那些人劝进,字字句句皆是忠心赤胆,实则各有盘算。或求拥立之功,为保家族百世富贵;或惧我手中寒芒毕露的兵锋,以此表忠以求苟全;更有甚者,天真的以为,定下了君臣名分,便可一切照旧,他们依旧能做那割据一方,生杀予夺、视律法如无物的土皇帝。自安史乱起,整整二百年了。藩镇割据,武夫擅命,天子威权,几度不出宫门。节度使掌兵、掌赋、掌民,形同国中之国。礼崩乐坏,纲常沦丧,百姓命如草芥,任人鱼肉。此非换一朝一代、一姓一帝便可轻易根除的沉疴痼疾……”
他随手将手中已然空了的陶杯搁在石栏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在寂静的夜里传开。
“朱温篡唐,不过是旧戏新唱,初时亦曾厉兵秣马,意欲削平藩镇,重振朝纲,何等意气风发?然结果如何?我若仓促称帝,必被那些‘功臣’,那些盘踞地方的豪强所裹挟,被旧日的规则所束缚。他们只会要求我对旧制妥协,对新政掣肘。如此登基,与当年朱温何异?不过是换汤不换药,徒留又一个乱世轮回的起点罢了。”
述里朵静静的聆听着,月光温柔洒在她仰起的脸上。此刻的萧砚,不再是那个在榻上强势索取、令她身心沉沦的男人,也不是那个在战场上挥斥方遒、令敌军胆寒的统帅,而是一个真正在烛照历史、谋划着天下未来的雄主。他眉宇间凝聚的沉重与眼底闪烁的锋芒,一如既往的让她为之悸动。
她眼中的倾慕与认同,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一圈圈无声地扩散开来,涟漪越荡越远,深不见底。
“那九郎……欲如何?”她的声音放的很轻。
“废节度。”
萧砚目光如炬,仿佛掷地有声的金石之音。他向前微倾,一字一句道:“彻底斩断藩镇割据的根基,收天下兵权归于中央禁军,设州县流官,三年一考,不得久任一地,断其拥兵自重、培植私党之土壤。”
“均田亩。抑制豪强兼并,授田于民。然开国之初尚有可为,此后百年,必被乱之,故必须提高生产力。占城稻、筒车等新农具俱要普及、研发,要为此策蓄力,先增民食,再固民本。”
“破门阀。打破魏晋以来残存的门第之见与地方豪强势力,真正将科举推行于家家户户,广开寒门进身之阶,建立真正忠于朝廷,而非效忠某地某将的官僚之制。”
“兴文教。于汴梁设太学,于各州设官学,教化百姓,统一人心,培育新朝可用之才。编纂漠北典籍,亦为融合胡汉,消弭隔阂。”
“立律法。废除藩镇私刑酷法,颁布通行天下、至公至明之统一律令。明确权责,约束豪强,庇护百姓。天子犯法,亦与庶民同罪。律法之下,众生平等。”
萧砚负手远眺长夜,道:“此五者,刀刀见血。触动的是当权者,既得利益者的命根子。劝我早登基者,大半是想在新朝定鼎之初,以‘从龙之功’换取我对这些旧制妥协。我若此时坐上那位置,便是自缚手脚,寸步难行。故——”
他转过身,直视述里朵。
“登基可缓,新政必行。纵使背负非议,纵使暂时不稳那些所谓人心,也要先将这新政的根基,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上扎牢。待新政初见成效,待民心真正归附,待水到渠成之日,那帝位,才是名副其实的天命所归。而非又一个藩镇军头换上的新冠冕。”
露台上,夜风似乎都停止了。述里朵望着眼前这个男人,胸中激荡如惊涛拍岸。她她素知萧砚胸有丘壑,志存高远,却从未亲耳聆听他如此赤裸、如此磅礴的宣言。这份超越时代的野心,让她的灵魂都仿佛为之震颤!
她眼中迸发出炽热的光芒,向前一步,几乎贴到了萧砚身前,仰起脸,那双英气逼人又妩媚动人的美眸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九郎之志,如日月行空,昭昭可鉴,山河亦当为之俯首。妾身心悦诚服,五体投地。然,正因如此,妾身以为,九郎才更需立刻承接这天命。”
萧砚目光微凝,示意她说下去。
述里朵便道:“草原十八部,畏威而不怀德。他们只认得一个至高的天可汗,一个能号令诸部、予夺生杀的无上权威。中原万民,历经百年离乱,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人心思定,惶惶不可终日。他们更需要一个真命天子来凝聚希望,昭示太平已至。这名号,非为虚尊,实乃凝聚八方、号令天下之号。”
“九郎且思,若无此名号,你推行的新政,在那些心存侥幸、首鼠两端的节度使、门阀豪强眼中,便只是强藩之令,是霸道而非王道。他们大可阳奉阴违,表面顺从,暗中掣肘,甚至伺机反扑,以‘清君侧’之名行割据之实。唯有你登临九五,方是天子。你的政令方是天命!你的刀锋所向,方是替天行道!此乃大势,名正则言顺,言顺则事成!”
她停顿了一下,胸口因激动而起伏,目光灼灼盯着萧砚的眼睛,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妾身在草原长大,见惯了弱肉强食,部落兴衰,亦曾遍览中原史册。从未有一人,如九郎这般,拥有横扫六合之盖世武力,更怀有再造乾坤之宏愿与经天纬地之才略。妾身深信,唯有你,能铸就这前所未有之九鼎。漠北愿永为屏藩,妾身……亦愿倾尽所有,助九郎铸此煌煌大业!”
萧砚目光微动,旋即沉默着,目光从述里朵激动而虔诚的脸上移开,再次投向脚下这座沉睡下去,更换主人不久的北方雄城。
月光勾勒着城墙蜿蜒的轮廓,远处隐约可见胡汉混居的坊市星星点点。
萧砚便突然开口:“此地,扼守阴山咽喉,连通漠北与中原,胡汉杂居数百年,血脉交融。我决意,从今日起,此地便不复云州之名。”
述里朵微微一怔:“那……”
“更名大同。”
“大同?”述里朵低声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眼中异彩连连。
“不错,大同。”萧砚扫过月光下静谧的城池轮廓,扫过远处朦胧的阴山黑影,最终落回述里朵脸上,朗声发笑。
“大同者,天下为公。取‘胡汉大同,天下一家’之意,胡汉杂居,本无高下贵贱。农桑可丰饶沃土,牧猎亦能富足苍生。我要以此地为始,消弭百年仇杀隔阂,使汉人、契丹、奚、室韦……乃至未来归附之各族,能在此地互通有无,和睦共处,各安其业,共尊一道。此非权宜之计,乃立国之基尔!大同之名,即我志也!”
“大同……天下为公……胡汉一家……”述里朵喃喃自语,哪里不知这不仅仅是改一个地名,还是萧砚心中那个理想世界的第一块基石。
这样的男子,胸襟如瀚海,目光如炬火,果然才是让她倾心追随、甘愿献上一切的真正征服者。
一种难以言喻的自豪与胸中澎湃如潮的柔情,让述里朵浑身微微颤抖起来。但她旋即就低下头,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忐忑出声。
“九郎之志,如日月昭昭,妾心悦诚服。漠北愿永为屏藩之言,万古不变。”她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顾虑,“只是……妾身为耶律氏未亡人,此身侍奉九郎,恐于九郎清名有污,易招物议,九郎虽不惧宵小攻讦,却实难受此烦扰。妾身能侍奉九郎左右,已是天幸,不敢奢求名分。”
她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向萧砚,声音更低了些:
“质舞青春少艾,身负大萨满之力,身份亦算尊贵。留在汴梁,长久下去,恐惹非议,对九郎清誉不利。妾身思来想去……不如……让质舞正式嫁与九郎为妃?如此,她有了归宿,名正言顺,漠北也更能安心侍奉九郎。妾身……只求余生能为九郎打理些漠北琐事,于愿足矣。”
萧砚先是一怔,旋即静静的看着她,月光下,述里朵的脸上交织着期盼、怅然与曾经王者,甚至是情愫割舍的复杂,实在难以一言蔽之。
他忽然笑了,然后没有直接回答关于耶律质舞的问题,而是伸出手,轻轻拂过她散落在肩头、被夜风吹乱的如墨青丝。
“你错了,我萧砚行事,何曾畏过人言?你是述里朵,是助我定鼎漠北,匡扶草原的漠北太后,更是我萧砚的女人。过去种种,随风而逝,皆不足道,亦无需再提。你的位置,在我身边,无人可以替代,亦无需妄自菲薄。”
他的手指停留在她光滑微烫的颊边,目光直视着她闪烁的眼眸:“至于奥姑……她年纪尚小,心性未定,犹如璞玉待琢。婚姻乃终身大事,不必操之过急。让她在汴梁多看看,多学学中原的礼仪文化,开阔眼界,明辨是非。若将来她有心,亦或有中意郎君,两情相悦,再议不迟。此刻,莫要妄自菲薄,更莫要将她当作维系关系的筹码。”
萧砚收回手,负于身后,重新望向那座即将承载‘胡汉大同’理想的城池轮廓。
“你们,皆是我要庇护之人。你的心意我懂,然此事,休要再提。我既要这天下大同,海纳百川,又岂容不得一个述里朵堂堂正正站在我身边?流言蜚语,刀剑便可斩之。新政之利,民心亦可覆之。何惧之有?”
这番话,瞬间冲垮了述里朵心中最后一点因身份而产生的忐忑与顾虑。她望着月光下那挺拔如山岳、胸怀如瀚海的背影,死死咬着下唇,眼中水光潋滟,那浓烈的归属与倾慕,浓烈的几乎要满溢出来。
就在这时,内室通往露台的门被‘吱呀’一声轻轻推开。
降臣裹着一件堪堪遮住丰盈起伏的丝质小衣,一条短得惊人的同色薄纱短裙,慵懒的勾勒出惊心动魄的腰臀曲线,露出两条笔直修长、莹白如玉、在月光下泛着柔光的腿。
她赤着双足,踩在地板上,手里还提着一个精致的银质酒壶,睡眼惺忪,带着被扰了清梦的娇憨不耐,却又透着一股浑然天成的慵懒媚态。
她斜斜的倚着门框,目光懒洋洋的扫过并肩立于露台栏杆边的萧砚和述里朵,尤其是在述里朵身上那件属于萧砚的宽大外袍上停留了一瞬,看着对方那几乎要滴出水来的盈盈眼波和微红的眼眶,嘴角勾起一抹戏谑又妩媚的笑色,拖着长长的、带着鼻音的尾音道:
“喂,这深更半夜的,二位‘谈’完了‘事’,竟还有这般雅兴,在此处赏月观星?”她晃了晃手中的酒壶,酒液在壶中发出轻微的声响,“聊什么呢?莫非是嫌屋里太热,出来吹吹风,休整一番,好接着……再论一番北疆大事?还是说,换了相商要事的地方?”
夜风恰在此时掀起她散乱的发丝和薄薄的短裙下摆,惊鸿一瞥间勾勒出惊心动魄,足以令任何男人疯狂的曼妙曲线,月光在她肌肤上流淌,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白玉。
萧砚闻声回头,看到降臣这副兴师问罪却又风情万种、颠倒众生的姿态,非但不恼,反而朗声大笑起来。笑声爽朗豪迈,在寂静的夜空中传开,仿佛驱散了所有沉重的顾虑与踌躇,只剩下睥睨天下之气。
他只是伸出手,对着那个月光下的妖精招了一招:“过来。”
降臣撇了撇嘴,翻了个颠倒众生的白眼,嘴里嘟囔着‘扰人清梦,好生霸道’,脚下却自然而然的趿拉着步子,故作不情不愿的挪了过去。刚靠近,便被萧砚长臂一伸,牢牢揽住了不堪一握、柔若无骨的腰肢,复而紧紧贴在他的身侧。
萧砚左手将降臣温软馨香、带着睡意和酒香的身子紧紧拥住,右手则极其自然地也将脸颊微红、心绪激荡的述里朵揽了过来。
一左一右,两位身份、性情迥异却都乃倾世绝色的女子,便被他以一种绝对占有的姿态拥入怀中。
他搂着她们,目光越过露台的石栏,越过沉睡的云州城,投向那南方广袤无垠、在深沉夜色中蛰伏着、即将被他彻底唤醒并重塑的壮丽山河。
萧砚的长笑声在夜风中回荡,却是在笑答降臣方才的戏问。
“在聊江山如画,聊你家夫君的——江山如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