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7章 既寿永昌三
云州城,古称平城,乃塞北咽喉之地,本是屯驻重兵之所,城中居民多是将士家眷,也向来算不得丰饶,可是近月余,却骤然喧嚣鼎沸。塞外蕃部驼铃声声,南面行商络绎不绝,异域风情与中原繁华于此交汇,端是令人目不暇接。
盛夏的烈日炙烤着夯土城墙,蒸腾起一层晃眼的白气。原云州刺史的府邸,如今成了秦王的行辕。府邸深处,重重院落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暑热,只余下穿堂而过的风徐徐拂过。
正厅内,高大轩敞。几扇窗棂洞开,日光倾斜而下,形成道道光柱,细小的尘埃在其中飞舞,最终落在案头那堆迭如山的军务文书上,为肃穆的空气增添了几分躁动。
萧砚一身常服,坐于主位上,案头堆迭的卷宗几乎将他身影遮去小半,他却只凝神于手中那封自太原八百里加急送来的降表。河东道全部户籍图册,连同那象征沙陀李氏王权的所谓晋王印玺,便无声的陈列于案上。
片刻,他将那份降表轻轻置于案上,脸上却未流露半分得色。太原投降,河东最后一面抵抗的旗帜倒下,本在意料之中。沙陀李氏两代枭雄经营数十年的基业,随着李存勖在白登山下自戕,就已实亡。
真正的难题,从来不在那一道城门的开关,而在城门之后的人心。
“公度。”
侍立在下首的李珽闻声,立刻趋前一步,躬身拱手:“臣在。”
“太原已降,河东道尽入我手。然降表易签,人心难附。李克宁首鼠两端,张承业心存死志,郭崇韬精明务实却难保无他念。沙陀旧部,地方豪强,战乱流民,皆如干柴,一点火星,便可燎原。”
萧砚拿起案头另一份户部呈送的文牒:“户部调拨的钱粮、药材,已由冯道负责,从相州启运。本王知你行事刚正,明察秋毫,更熟知吏治沉疴。着汝为河东道宣抚使,持本王节钺,即刻率精干吏员、一都禁军前往太原,全权处置受降事宜,安定地方。但需谨记以下几点……”
李珽神色肃然,凝神静听。
“其一,晋王室女眷,曹太后、刘太妃等,务必妥善安置。暂居太原期间,拨僻静院落,配足衣食仆役,不得苛待,亦不得碍其接触外臣,严加看管便是。”
“其二,开仓放粮,赈济流民,刻不容缓。太原府库钱粮,尽数用于此途,务必足额、快速分发至太原府及周边遭兵乱最烈的州县,尤重老弱妇孺。若有官吏敢从中克扣渔利,或拖延敷衍,就地拿下,严惩不贷,以儆效尤。本王要看到流民脸上有饱食之色,而非饿殍遍地,怨声载道。”
“喏!”
“其三,”萧砚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的王彦章和李茂贞。
“藏明、正臣,汝二人即刻率部南下,接收晋军残余兵马。藏明走雁门,领兵直入太原,震慑宵小。正臣,你率部自朔州南下,经岚州、石州、隰州,涤荡乱象,肃清残敌,务必使通衢大道畅通无阻,商旅可行。晋军降卒,可分批处置。精壮可用者,打散编入各军,不得聚集成营。老弱伤病者,发放路费,遣归原籍,不得滞留生乱。若有鼓噪哗变者,立斩主谋,余者不问。”
王彦章眼中抱拳应声,眼中精光四射,杀气隐现:“末将领命。”李茂贞亦是微微颔首,叉手行礼:“遵王谕。”
而萧砚顿了顿,目光微转,落在李茂贞身侧的朱友文身上
“德明,你领公羊左、石敬瑭等人,率夜不收精干,撒开大网。对于通文馆残党,并所有可能心怀怨望、串联生事的旧晋文武,严密监控。凡有毁坏府库、煽动民变、散播流言、图谋不轨者,无论身份,无需禀报,立斩不赦,人头悬于闹市,以定人心。宁可错杀,不可使一恶首漏网,酿成大患。”
朱友文躬身抱拳,杀气凛然:“末将遵命,定叫那些魑魅魍魉,无所遁形,人头落地!”
“其四,”萧砚最后看向李珽,语气加重,“李克宁、李存颢、李存实等宗室首脑,严密看押,押解回汴梁候审,沿途不得有失。郭崇韬等素有才名威望者,可暂留太原,委以虚职,协助安抚地方,观其后效;张承业……若其执意殉国,亦以礼厚葬,立碑旌表,彰显其忠义气节;最后,尊重曹太后意愿,以王礼妥善安葬李存勖于太原近郊。稍后,本王会亲书几行字,你带去,刻于其墓碑之上。此人虽为敌手,亦是一代枭雄,当有身后之名。”
李珽再次深深躬身,“臣,李珽,谨遵王谕。太原非仅一城,乃河东锁钥,北疆屏障。臣此行,定不负大王所托,必使河东士民知,大王刀兵所指,唯逆命者;新政所泽,乃天下苍生。人心安定,社稷方安。”
萧砚亦再无他言,写完一道手书后,将之连同节钺只是一并交给李珽,旋即微微颔首,挥手间自有一股威势:“去吧。星夜兼程,时不我待。河东之安,本王便交于尔等之手了。”
李珽不再多言,拱手环视厅内诸将,对王彦章等人颔首致意,旋即转身,大步流星而出,身影迅速消失在炽烈刺目的阳光里。门外,早有精兵干吏整装待发,蹄声如雷,踏尘远去。
王彦章、李茂贞、朱友文等人亦次第行礼告退,铁甲铿锵之声渐行渐远,厅内便一时沉寂下去。
厅内一时只剩下萧砚一人,他掠过案头那份象降表,复又起身,行至洞开的厅门前,负手而立,看着庭院中摇曳的树影,进而越过行辕的高墙,投向那辽阔无垠的天际。流云舒卷,变幻莫测。
接收河东,仅仅只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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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夜色如墨,悄然笼罩云州城。
白日里蒸腾的暑气被晚风稍加驱散,带来些许凉意。行辕深处,一处被重重木掩映的院落内室,烛火透过薄纱灯罩,洒下一缕缕朦胧的光晕。
室内弥漫着淡淡的暖香。卧榻上,降臣蜷缩在锦衾中,长发如瀑铺散,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精致的侧颜。她重伤初愈,元气未复,又颇受操劳,此刻呼吸平稳悠长,眉宇间犹带着一丝倦怠,显然已沉沉睡去。
萧砚仅披一件深色外袍,敞怀斜倚在榻边。他目光柔和地落在降臣安静的睡颜上,指尖轻轻拂过她散落在枕畔的发丝。
沉默片刻,他眸光微动,忽然扬声道:“小葵。”
外间侍立的钟小葵几乎立刻应声,声音隔着门扉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属下在。”她显然一直守在门外,内室的动静虽未刻意张扬,可又如何能瞒过她这等高手的感知?故早已是面红耳赤。
“去请述里太后来。”萧砚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言本王有北疆要务,需即刻与她相商。”
门外的钟小葵微微一怔,但她只是迅速收敛心神,压下杂念,恭谨应道:“喏!”旋即脚步声匆匆离去。
内室,降臣埋在萧砚怀里的身躯似乎僵了一下。她虽闭着眼,耳朵却竖了起来。听到那句‘北疆要务’,又感受到身边男人那份未曾消散的气息,瞬间明白了其意。
当初对巴戈的羞恼记忆涌上心头,她不满的轻哼一声,在萧砚怀里微不可察的扭动了一下,终究没有言语,只是将头下意识往锦衾深处埋了埋。
不多时,轻盈而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门扉被轻轻推开。
述里朵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钟小葵显然未详述内情,故太后来得匆忙,只在贴身的素色寝衣外随意罩了件月白外袍,一头乌发略显凌乱的披散着,甚而还有几缕发丝贴在微有汗意的额角。
她脸上带着几分被惊醒的慵懒,但那双英气的美眸在踏入内室的刹那,便已恢复清明。榻上的景象清晰可见,空气中尚未完全平复的气息一嗅便知……
一切都不言自明。
述里朵的脚步在门口顿了一瞬,脸上掠过一丝讶异,以及一种让她忍不住失笑的了然。她亦无多言,只是从容的一步步走向床榻。
外袍无声滑落在地。
片刻之后,降臣被动静挤得闷哼一声,终于无法再装睡。她猛地睁开眼,水汪汪的桃眼羞恼地瞪了萧砚一下,声音却毫无气势:“姓萧的!你……你……无耻!”
她看着眼前景象,眼睛瞬间瞪大,旋即便羞耻的别过脸去,一把扯过旁边的薄毯,将自己从头到脚严严实实的裹了起来。
“……要谈事……去外厅谈啊……算了,困死我了……随你们便吧!”
锦帐低垂,烛影在墙壁上投下晃动交织的光晕。
听着尸祖与太后逐渐交杂在一起的声音,门外的钟小葵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但堂堂中天位高手,在这长夜值守不过区区一个时辰,竟是几乎站立不稳。
不知过了多久,铜壶滴漏之声渐显清晰,万籁归于平静。
连绵的喘息声慢慢平复下来。降臣裹在被子里,倦极而眠,却是终于睡下。述里朵则软软的伏在萧砚的胸膛上,发丝黏在颈间,闭着眼,微微轻颤着,仿佛还在回味某种难以言说的余韵。
萧砚长长吐出一口气,轻轻将似乎已沉沉睡去的述里朵放平在榻上,扯过锦被一角盖住榻上两人的娇躯。自己则翻身下榻,随手扯过丢在一旁的外袍披在身上。
他走到窗边的矮几旁,拿起水壶,倒了满满一杯微凉的清水,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又倒了半杯清水,走到内室通向露台的雕木门边,推门而出。
夏夜的凉风瞬间涌入,吹拂着他汗湿的鬓角,带来一丝舒爽。
露台宽敞,石栏冰凉。他倚着栏杆,俯瞰下方沉睡的云州城。月光如水,洒在鳞次栉比的屋顶上,勾勒出城池模糊的轮廓。更远处,是莽莽苍苍、在夜色中只剩下巨大黑影的阴山余脉。
他一面慢慢饮着杯中水,一面眺望着山峦,仿佛能穿透千里的黑暗,看到那更为广阔,即将被他尽数收入囊中的天地。
手中的空杯无意识的转动着,萧砚的脸上,却是一片沉静的思索,不见半分志得意满。
称帝,似乎是水到渠成,是万众所归的必然。然而,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对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轻盈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带着一丝慵懒和满足后的绵软。
萧砚没有回头。
述里朵披着萧砚一件宽大的深色外袍,袍摆几乎曳地,将她玲珑有致的身段完全包裹。她云鬓散乱,脸上动人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去,走到萧砚身侧稍后一点的位置停下,同样望向南方无垠的黑暗。
夜风吹起她散落的几缕发丝,拂过她光洁的侧脸。